空无一人的体育馆里,随着金属物件相碰的细微声响,一个修长的人影出现在骤然开启的聚光灯下。 “喂?喂喂?有人听得到我说话吗?”颜语扯起没有通电的话筒,非常享受地眯起了眼睛,仿佛她面对着的不是黑暗中数万毫无生命的塑料座椅,而是手持灯光板、荧光棒和花束欢呼雀跃着的歌迷。声波在广阔的空间中推远,只激起微弱的回音,可早在之前,颜语就以一种庄严肃穆的神情环视了场馆一周,观察着观众的反应一般微微颔首。在视线扫向最远端的角落后,她像是忽然被按下了开关似的,再次拿起话筒高呼:“各位观众朋友!有没有想念我啊?有——没有——想我——啊?” 颜语将手放在耳后,向舞台的正前方侧身。 “不够大声!可以再说一遍吗?” 有—— 像是收到了这样的回答,她满意地再度开口: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下一个节目!是帮助主人圆满愿望的精彩节目!多么令人潸然泪下的故事啊……我竟有幸能参与这样的演出……为您,倾情呈现……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一开始还捏着嗓子用标准的偶像语气说话,结果越说越撑不住,一个人蹲在地上笑了场。 “不行,不行,太好玩了,害羞躲起来的主人真是太可爱了……” 就在她如此感叹之时,她头顶的金属灯架突然断裂,重达几公斤的大灯纷纷落下,断裂的缆线如蛇一般从颜语的背后袭了过去。 “——对吧?”颜语没有回头,灌注了迅猛力道的电缆在半空中断成数截,以同样迅猛的力道打偏了灯体下坠的轨道。然而紧接着,四根漆黑的金属架扭出刁钻的角度朝她奔去,试图封锁她的活动范围。金属与金属相碰摩擦出刺眼的火花,加害者一边躲闪一边举刀抵挡,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四根金属架像是饭后水果拼盘里的小块一样,被她一个一个戳中,又串在一起。 没办法,现在的距离对于这样精细的妄想操作来说,效果总是要打些折扣。 “啧,尝试失败。”泠珞望着战局叹气,向同伴发去了消息——果然没把所有宝都押在这三板斧上是正确的。 在颜语试图将绕在一起的四根金属架扭成的铁条一刀斩断时,突如其来的火光差点将唐刀从她手上震离,爆炸带来的强风将她推到巨大的荧幕上,被安排在荧幕后的数百枪口一起开火,几条先前被她砍断的缆绳再次如被投掷的标枪般冲向她的身体。 “主人是在哪里吃了顿饱饭?这么有精神——我很不开心。” 身陷重重陷阱的颜语再度冷笑,随即被更加强大的火力覆盖。 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 泠珞的目光在不断燃起火光的现场和显示着热成像的屏幕中来回切换,颜语徒劳挣扎的动向一直在她的掌控之下。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对这样一个压倒性的场景充满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恐惧。 什么时候停下好呢,什么时候出去好呢,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心来呢。 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这样的想法持续弥散在心头。 只有亲手确认了加害者的覆灭,否则光是看着,她无论如何也没法说服自己。 “这次……一定……要解决她!” 抱着与在颜语保持距离的状况下尽可能近地对她施加伤害的想法,泠珞心一横,冲出了监控室。她有计划地降低了弹雨的密度,随后将两颗手雷投掷了出去。 仅存在数秒的烟雾散开一点之后,泠珞不禁差异地睁大了眼睛。 空的? 体育馆的另一头传来与这战场不同的、稍纵即逝的微弱枪声,剩余的回响与刚刚才冒出一点光亮的信号弹被一起熄灭。 “不……” 泠珞马上反应了过来,最坏的预想让她的大脑与呼吸都陷入停滞,随后整个空间都被莫名的力量拉扯成扭曲的形状。几千张座椅也好不锈钢的栏杆也好数米见方的音响也好,全部因为蛮力而向泠珞的身后倒去——来不及冲到转播室所在的位置,泠珞便生生地将整个体育馆都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拒绝去感受情绪的翻涌,泠珞动作机械地走进散发着某种氤氲气息的转播室。 是生命在空气中消散的气息,和雾一样,因为回忆而浓郁,又因为不再前进的时间而稀薄下去。 红,安静的红,蔓延在铁灰色的地面上。 像是一朵巨大的彼岸花。 身着第五音校服的少女面朝下倒在这片花田中,长发凌乱地披在地上。 已经没救了。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这一切都无法挽回。 被染红的衣裙、弯成诡异角度的手臂、不再随呼吸起伏的躯体,那些追随过的憧憬过的相信过的深爱过的想要抓住过的想要挽留过的什么也没说过的无比想要倾诉的被遗忘的再也不想看到的再也不能传达到的再也弥补不了的都耀武扬威地向她告别。 一、跃、而、下……吗? 红色在地面上组成几个微小的漩涡,向着弹坑下的区域渗透。 视野被这样的画面所占满,仿佛回到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一股不知名的悲伤蠢蠢欲动,似乎要冲破名为冷静的枷锁。 ——不,这不一样。 ——颜色……似乎…… 嘴唇被咬出了血,泠珞强迫着自己站立,凝视倒在地上的大贝斯手的尸体。弹壳和各种说不上名字的枪支散落在墨默紫色的长卷发旁边,已经失去了威慑力。 再也不会有人借着摸头发的名义来偷袭自己的胸前了,是么? 不过还好,她不是从高空坠落的。 连自己脑海中模糊的记忆究竟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泠珞的脸上扬起了一个连自己也没发觉的惨淡的微笑。 走廊上传来轻微的呻吟,泠珞捡起地上的AK47,扫射,不出意外地听见金属相互碰撞的声响,她知道那是颜语用唐刀将子弹挡下。 龙吟的怀中护着辰柯,但这位向来严肃的鼓手也已经闭上了眼睛,从肋下划到颈部的红线宣告了他的死因。泠珞双眼发红,沉默地看着颜语将不省人事的辰柯从龙吟的护卫中拖出来。 她迟了。 彻底地。 “主人,我果然是个天才吧?”颜语心情愉快地眯起了双眼。唐刀断开辰柯的手指,少年已经没有力气惨叫,之前被他攥得死死的手机就滑落在了地面上,少年蜷曲的指节像被雨水打下的花蕾一样四处滚落。 辰柯手机的屏保是乐队VividCycle时序绚乱在高一结束的那个夏天时一起拍的合照,四个人像是拥簇着什么一般凑在一起,朝着镜头露出有些志得意满的笑容。那个时候乐队的第一首单曲一经发布就受到了广泛的好评,辰柯念叨着“这次第一,下次也是第一,下下次还是第一”兴致勃勃地计算着开乐队演唱会的日子,被墨默一个暴栗打在头上叫他当心乐极生悲,可墨默自己背过身去也在止不住地偷笑;泠珞与龙吟对视,眼神的交锋中进行着“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叫你家里人去买水军了”“不我发誓绝对没有,我才不会给这种小制作动用我家的资源呢”“那你的意思是这次的歌质量不值这个人气咯”“不我发誓绝对没有拜托你好歹相信一下自己的实力”这样的对话;印象里摄影师是他们的同班同学,被他们吵个没完,最后用一句极有威慑力的“还拍不拍了不拍滚蛋”才让四个人安静下来。 这就是她即使对音乐失去希望也无法轻言放弃的原因,而现在颜语将这个理由彻底破坏了。 “怎么样?这种‘知道一切、拥有力量却依然无法改变结局’的感觉?你想必会以雷霆之怒降罪于我吧!可是那样就会再次陷入和现在一样的循环!这样的痛苦,是不是再美丽不过了?我是不是——再尽职尽责不过了?!” 泠珞对颜语的狂言置若罔闻,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辰柯被斩断的指节。她记得的,她记得这些灵活的手指在键盘上起舞的样子,记得它们的主人没心没肺傻笑的样子,记得它们的主人每隔半小时就要为它们搽上护手霜的习惯。 同理,她也记得墨默是多么爱惜自己的紫色长卷发,宁可迟到也要把它们护理好了再离开宿舍;在练习的时候,为了防止头发和琴弦卷在一起,墨默会把它们编成一股盘在脑后,就像中世纪欧洲优雅的贵族少女;而哪怕练习得再晚,不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吹得蓬松飘逸墨默就绝不睡觉。 她记得骄傲的龙吟在和赞助商交涉失利的时候会一个人闷在练习室里疯狂地打鼓,鼓棒有的时候会从他手里被甩出来,有时候会被敲断;他总是很苦恼自己的样貌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有些过于成熟了,然而其他人一致认为他的外表很符合他老成的心理年龄;他其实别的什么乐器都会一点,偶尔还会跑到别人的乐队里客串万金油的角色。 她还记得…… “夸奖我吧,主人。” 没有回答。 “我会把沉默当成赞赏的哦,主人。” 依然没有回答。 颜语捡起辰柯的手机,解开了锁屏的手势密码——那是VividCycle的“V”字,也是“胜利”的英文——“Victory”的“V”字。颜语很是期待地点开了社交软件中最后一条聊天信息。 “尝试失败。” 那是泠珞自己的声音。 “尝试失败。” 颜语意犹未尽地又点了一次。 尝试失败。尝试失败。尝试失败尝试失败尝试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 “谢谢主人!谢谢主人千金不换的赞赏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颜语笑得前仰后合,那句“尝试失败”的语音消息虽然只有一秒,却在狭小的空间中,在泠珞的脑海中,被循环播放。 “泠……别……放……弃……” 辰柯的眼皮艰难地动了一下,然后再也没有睁开。 他的痛苦终于结束了。 别放弃别放弃别放弃别放弃别放弃别放弃别放弃别放弃。 这世上泠珞能够放弃之物何其之少啊,因为她并不拥有那么多值得珍视、值得为其心潮澎湃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在她故作潇洒地放下之后,还有会花费心思将她或潇洒或忸怩的姿态记录下来、再唏嘘一番的人在。 所以,也根本不存在“最好的结局”这一说法。 那么,“或许比较好”的那一种呢?并不是以结果来论,而是,单单能对他人稍微有益一点儿,比如说是回报,或者是完成他人遗愿的行动的话——能触摸到这样的结局吗? “真是没劲,一副臭屁的样子,嘴上道理一套一套的,结果却这么不禁打,根本不配站在我的主人身边呢。”颜语大大咧咧地蹲下来,用刀鞘去戳辰柯的身子,像是在戳一个被马戏团丢掉的破木偶。一边戳,她一边滑动着辰柯与泠珞的聊天记录,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种叫“隐私”的玩意儿。 “你都干了什么啊!”泠珞终于咆哮,上前抢夺辰柯的手机。她想起还对她的伙伴说过其他的话,说过对颜语而言非常致命的话,她已经无法和他们一起歌唱了,但她不能连他们最后的努力也都辜负掉。 是她把他们拖进这个巨大的漩涡里来的,是她先抛弃了他们才招致如此结局的。如果她没有先对音乐感觉到绝望、胡思乱想什么被人杀死的话,颜语根本就不会诞生…… 妄想的力量开始泛滥,她无数次地回忆起学校,那些破碎的画面便开始缝补眼前这悲惨的景观。流畅的吉他声和清亮的歌声在脑海中回荡,它们是那样的真实,触手可及。 “辰柯……龙吟……墨默姐……”泠珞向重新站在她眼前的三人伸出手去。她热切地期盼想要回到现实,回到她熟悉的的所有人都还在的现实,可是就在他们如她所愿、有说有笑地出现在练习室里的下一秒,颜语无情的刀锋就会将他们都撕成碎片。 只要颜语还在,那么泠珞就绝对无法回到她曾经不屑一顾却无比温馨的现实。无论泠珞多少次用妄想的力量将他们复活,他们也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变成颜语的刀下亡魂而已。 他们无辜的眼神与纷飞的血肉不断拷问着泠珞的灵魂,压迫着她的神经,令她根本喘不过气来。时序绚乱这个小团体的每一次覆灭所带来的无力感,都让泠珞觉得脚下的土地越来越单薄,总有一刻会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垮塌。 “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这和他们无关吧?”泠珞嘶哑着嗓子问道。 空间与时间被无数次撕裂和重组,唯有加害者站在裂缝中,岿然不动。 “虽然只是背叛者的残党,不过为主人排忧解难这种事,颜语在所不辞。” “……真正忠诚于我的话,就给我消失啊。” 【2017.2.14实体书二校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