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第五音斥巨资为初高中部加在一起不足一千名学生修建了比教学楼还要大的双人间宿舍楼,质量堪比白领们的蚂蚁公寓。每个房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自配备独立卫浴及简易料理台。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房间里镜像般摆放的高层床铺,以及床铺下方的书桌。 哪怕高二开学后与零羽同住还没有一周的时间,那极度亲密的二人空间与两个人融洽的关系,也已经能让泠珞把宿舍当成第二个家来看待。 她们共享衣柜,也会轮流挤进对方的被窝里说悄悄话,从娱乐圈的八卦到乐队未来的发展,无所不谈。零羽的被子是朴素的白色,十几年反复浆洗过的布料带着一点点时光特有的生米味道,让人联想到白色的阳光;而体质易寒的泠珞偏重厚度,每每睁眼醒来,就发现穿着背心和短裤的零羽掀了被子,抱住凉凉的金属床栏。她们俩谁也没法指责对方的睡相更差一点。 她们经常抢彼此的书看,泠珞的小书架上有的是各种各样的音乐理论与音乐史,经常让忘记为了作业带这带那的零羽有机可趁;而零羽的桌面上总是摆着各种各样与音乐无关的课外书籍,心里历史政治科技不一而足,偶尔也会出现格调令人咋舌的地下杂志,让不爱出门的泠珞得到各种创作灵感。 零羽曾经感叹自己不应该把有限的零花钱浪费在食谱上,但泠珞的厨艺弥补了这份遗憾,每到傍晚时分她们的宿舍总是率先飘出比食堂诱人百倍的食物香味,不出一个星期零羽就直言自己应该把书籍的花销转移到减肥养生类别上了。 每天早上,泠珞都要把溜到门边的零羽拎回来,要求她养成早上吃水果的好习惯。泠珞能驾轻就熟地用小刀不停顿地削下长长的外皮,当零羽为她的手艺惊叹时,泠珞就会在砧板上迅速把苹果切好八块,或者橙子切六块,丢到小盘子里递到零羽的面前。 “作为抛头露面的人气歌手,维生素C有利美容。”零羽会教育泠珞学会享受休闲时间,泠珞就反过来教育她享受美食和健康的生活方式。 “明明葡萄和香蕉更省时间。” “你总不能贪图省事,一辈子就吃这两种水果吧?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没吃腻。”泠珞用抹布擦干净洗好的小水果刀,将它放回刀架。这把刀真是太方便了,如果它能再长一点,泠珞很乐意用它切所有的食材。 “现在我觉得腻了。” 泠珞还以为自己呕心沥血潜移默化的“习惯养成教育”总算有了成果,谁知道零羽下一句就是:“没你在的话,估计又会不腻了。” “滚开啦!” 每天都是如此,每天都一样快乐。不论零羽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是和自己因为曲子要怎么改而吵架也好,泠珞都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不用再担心什么时候会被摔碎。 她唯一思考的只有一个问题:该如何做到永远都这么坚定呢? 她曾经在每一次上传新作时自诩贪婪地祈祷:一个人就好,用不着天天吹捧自己,只要读得懂她的音乐就好,在交流的模式下收获称赞与批判都是可以接受的事。不要与她说虚伪盲目的爱,也不要一味地否决她。她要的从来就不是千篇一律、精准到毫厘的玻璃杯,而是思维之海中千变万化、像灵魂一样美得摄人心魄的水母。 玻璃杯太脆弱了,一不小心就容易七零八落。自己即使是在制作杯子的手艺最为精湛的童年,也没有被任何人称赞过。他们只是不停地改变标准、挑剔自己身上的一切,唯一能让他们满意的方法是和他们一样,变成佚名。 而佚名和“泠珞”这个署名的距离,就是零和百分之一百的距离,没有所谓的灰色地带。 如果玻璃杯也不能让人满意的话就变成水母好了,了无行踪,捉摸不定,不会被摔碎,死去之前还能散发出报复的毒素,两败俱伤。 可即便是那样自暴自弃的想法,也每每在遇见音符时就变成了卑微的恳求:求求你们,在水母半透明的身体里,看见泠珞。在我的曲子里,听我说—— 而零羽回应了这样的祈愿。 “为什么不一起做玻璃水母呢?又柔软,又坚硬,能够打碎那些无法理解无法接受无法原谅的事和人,又能把无法改变的改变。” 那句话是天大的赦免。零羽的坚定和温柔就这样将自己从被忽视与厌弃的深渊里解救出来,解救到一个不再需要每天都思考该如何与现实壮烈地同归于尽的安全地点。仅此一句,就足以让自己花上一生的精力去报答和追随了。 她们需要的,只是时间。 在高一的结业典礼结束的那个傍晚,零羽被新音乐人大赛的海报激发了新的野心,没过几天就正式向泠珞提出了提前组建好完整配置的乐队并参赛的想法。那时泠珞还没有完全从与零羽搭档的忧虑中回过神来,就拖进更离谱的节奏里,被她那疯狂的理想主义所征服。 “VividCycle”是五个人一早就商量好的英文名,光与暗的轮回太过无趣,她们想要成为不服输的颜料,刷新每个没有预想过黑白之外其他色彩的人的认知。悲伤与快乐皆是水母般捉摸不定的色彩,它们不该像只有内外之分的玻璃杯一样,被简单粗暴的划分到“正”或者是“负”的领域内——那是麻木的体现,就和断定只有押韵才能叫歌词的观点一样粗鄙无聊。 中文名的商讨则陷入死局。小小的活动室里最后只剩下泠珞和零羽两个人,对着她们含义丰盛的英文名发呆。 “如果要直译的话就是‘彩色轮转’了,很没新意。”零羽皱着眉头,在写满了备选方案的小黑板前来回踱步,“泠珞你觉得怎么办才好?”她转身问道。 “我吗?我觉得都挺好的……”泠珞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但马上就被零羽抓住了手腕。 “别谦虚了,作为我们五个人里文采最好的,只有你可以完成这个任务。”零羽半是恶作剧半是认真地抱住泠珞,圈着她,让她不得不站在黑板的前面。 “可……可是!要是名字给我起坏了怎么办?” “说了多少次,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相信你。”零羽从背后扯着泠珞的脸,让她抬头看黑板。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零羽总是这样对自己说,也不管自己是否同意。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每次零羽这样说,自己的世界就因此变得更鲜艳了一些,而因为零羽的陪伴,自己还可以心安理得地放任它们以循序渐进的姿态停留在那里,而不是一下子就到达百分之百的顶点。 五彩斑斓,眼花缭乱——该如何将这样激动的心情融合进去呢? “轮转?圆的?轮回?周期?秩序?”在零羽的注视下,泠珞渐渐进入状态,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备用词组,“‘轮回’也可以用‘时间’来代替……不过有点老套……‘Cycle’定成‘循环’怎么样?” 不知道是被戳中了哪个地方,零羽的眼神微微一暗:“‘循环’这个词的含义有些不太积极吧……” “啊,对不起……”泠珞习惯性地道歉,又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是啊,“循环”真是太一成不变了。 彩色,斑斓……斓!这是个很简略又好看的字眼…… 斓色循乱、斓序循乱、斓时循乱、循序斑斓…… 不,好像都不对,还不够充分,这个名字必须和零羽一样完美、和颜语一样令人印象深刻才行。草稿逐渐盖满黑板,泠珞卯足了劲在黑板上写写画画,心情逐渐变得焦躁不安,本来只有半截手指长的粉笔也被折断。 “泠珞?”站在一旁的零羽也不禁吓了一跳。 啊……要是能打乱命运安排的顺序,和零羽早一些认识,那该有多好啊…… “对了!顺序!为什么要按照原来的词组顺序来呢?”粉笔折断的声音给了泠珞新的想法。将词组位置对调之后,她忽然发现了那个灯下黑的盲点,龙飞凤舞地在黑板上写下了“时序绚乱”四个字。 被打破的规则,被扰乱的时间,然后将这一切统统任性的涂上属于自己的颜色,所有人都要为那些绚烂又炫目的彩色光芒鼓掌喝彩。 那是她们想要一起到达的未来。即使是死板的玻璃杯,如果在她们的手上,也会拥有能将白光折射出彩虹的潜质——这样的证明也只是“顺带”。 日记本的纸张是快乐的文字们的家,总是和风一起哗啦哗啦地建起新的城堡;键盘和鼠标上施有令人手指跳舞的魔法,每个上传到网站上的作品都自此被幸运加持。 终于可以接近完整了。 “你居然敢叫我滚!以后再也不在我妈面前说你好话了!”宿舍与小活动室的场景重合,零羽扑了上来,她们就这样嬉笑着打在了一起,只是这一次,零羽的胸口多了一条红色高音谱号挂坠的项链,截住了仿佛比未来还要长的光线。 “我应该再也不会被摔碎了吧。” 泠珞的目光落在零羽身后小小的台历上面,满足地眯起了眼。 开学第一周的星期五而已,她们的时间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