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好,泠珞。你已经很勇敢了。那时候,你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吗?” “嗯。谁也不在……我从楼上看下去的时候也谁都不在……没有人陪在我身边……可是等我跑下楼之后,就到处都是人了……到处都是……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我听不懂的坏话……人好可怕……” “坏话?” “没有办法啊。人的本性不就是这样吗?遇到坏的事情,谁也要上去踩一脚……” “我知道旁观者都在说坏话了。那,你的朋友在跳下去之前,和你说了什么吗?” 咨询师坐到了泠珞的身边,轻轻地摸着她的背。也许是泠珞自己抖得太厉害的缘故,连带着觉得咨询师的手也在抖了。 “没有……”泠珞死死地盯着桌子上玻璃杯的反光。 “什么也……没有……没有……”泠珞喘了口粗气,总算没让情绪完全决堤。 “一个字也没有?” “没有!”泠珞叫了出来,“她甚至连一句‘再见’都没有给我!” “就连告别都没有!” 只有大片灰色的天,和天台大片灰色的水泥地。它们之间由无限重复的栏杆所分隔,像是一个失传已久的潘多拉之盒。零羽穿着灰色的第五音秋季校服站在中间,像是盒子上坏掉的锁头。不详的气息从盒子的缝隙中渗出,和零羽飘扬的长发一样,如烟般侵入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为什么……连‘再见’也不说啊?零羽?为什么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泠珞努力不让眼泪夺眶而出。牙齿已经磕破了嘴唇,口腔中弥漫着铁锈味,而她无动于衷。 “唉,回不去了……我们回不去了……”泠珞将汹涌而来的感情艰难地咽回去,向咨询师道歉,“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我只需要像大街上那些没心没肺的废人一样生存下去就好,要不,你教教我怎样才能和别人一样没心没肺地会下去吧?我不能让我和她的悲剧再次上演了。请告诉吧,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之后,我又该怎么做?” “你一直在责怪自己,一直在强迫自己面对这样的现实,这样在我看来,这还是一种逃避哦?” 长久的沉默之后,咨询师缓缓地开口说道。 “什么?”泠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觉得,就这件事而言,你的朋友也有不对的地方吗?” · 泠珞呆住了。 “不,不,你没资格指责她……”她把脚也缩起来,蜷在沙发里喃喃。 “这不是指责,只是我的工作而已。我不会否定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你们都不是彻头彻尾的坏人,也不是完美无瑕的圣人,只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凡和正常不过的普通人罢了。你需要先休息一下吗?” “普通人”三个字一时让泠珞气息又有些不顺,然而也多亏咨询师的缓冲,那些横冲直撞的思绪总算渐渐平复下来。 都过去了,何必呢? 自己甚至不值得让零羽作出告别,再用这样丑陋的样貌去维护她也是抹黑罢。 就接受这样的现实吧,这是自己必须做的。 泠珞对自己说。 “我很喜欢我的朋友。”冷静下来之后,泠珞再次缓缓开口。 “在遇到她之前,我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 “她是很有名的网络歌手,她和颜语是这个世界上唯二令我百分之百心服口服的人——你知道颜语吧?那个从我们学校毕业的大明星。她们俩都又有实力,又坚持自己的道路,我一度觉得,如果我能继续变强的话,最后应该就是她们俩那样的样子了。” “不过,非要比较的话,我还是更喜欢我的朋友,也许是因为她和商业的关系还不大吧?所以听着她的作品,我很安心,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向任何势力屈服,而颜语有的时候却无法避免。你知道吗?她会弹吉他,但是不常写曲子的,有一次,她作了一个简单的试听曲:‘我从不相信,时间能愈合所有的伤。’” ——它只不过是这麻木世界,对你拒绝妥协的症状,下的一剂腐药。 ——在两个人认识以后,是零羽让自己把那首歌写完,对自己说:“我听过你的作品,直觉告诉我你可以做好。我相信你。” “在那一刻,我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 “我感觉我被接纳了。我不用再怀疑自己是丑恶和叛逆的了,因为我对世界有太多的不解和疑问。我不喜欢大家都喜欢的东西;我对伤害过我的人记忆深刻;我不明白为什么没心没肺的人活得要比负责任的人好;我也对没法和父母有共同话题感到难过……每次带着这样的情绪作曲,就感觉是将腐烂的尸骨雕琢成美丽的花一样。我坚信我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但我永远都在被人抨击……也许是我伪装得不够好吧?所以他们都看出原材料来了。” “但,他们明明就是最能生产那种材料的人。” “所以,当她找到我的时候,当她说想和我一起把那首试作曲做完的时候,还有她说想和我当朋友的时候,我高兴疯了。我甚至以为这就是上天让我承担那么多我无法理解的事情的原因,因为这是与她成为朋友应付的代价。” “我每天都在想着什么时候能把我们的歌让更多的人听到。” “她是我喜欢和崇拜的人里面唯一对我好的人,她是真正的追梦者。没有她的话,我的性格肯定比现在还要差,肯定会在被人漠视和嫌弃的深渊里像骷髅一样干巴巴地活着。” “我再也没法接受没有她的未来了。” “但是在她死去之后,我才明白我也许从来都没有理解过她……一切都是我自视甚高也说不定。” “为什么?”咨询师适时地插入了提问。 “因为我连她想要寻死都没有注意到,我在她跳下去的时候,连一丝可能的原因都想不出来。她总是很乐观地和我说话,开解我,指引我,但我从来没有解开过她的心结,甚至没有想过连她也可能有困难的时候……” 泠珞一边回忆,一边平静地忏悔着。 色调像羊水一样昏暗却不阴森的咨询室有种奇特的魔力,让她对剖析自己这件事不再感觉到快乐或者是罪恶。在那位温柔的咨询室的陪伴下,泠珞触及到了难得的理性。 原来自己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啊。 “我一直都在自顾自地规划着我以为的未来,完全没有想过她的想法。她总是叫我不要因为父母的不理解而不开心,但我对她的家庭却一无所知。这样想来,我只是擅自地把她设定成世界上最完美最幸福的人而已……而我得到了这样一个人的青睐。” “这就是……你问我为什么她会以男朋友的样子出现那道问题的答案吗?”泠珞抬起头,看向咨询师褐色的双瞳。 “这个答案正确与否,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咨询师像是叹息着,轻轻说道。 “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泠珞抬起眼,微微松开抱住枕头的双手,感觉到手心已经出过一层粘腻的冷汗,“我只是一味怪她背叛了我……但是在这段友谊中,没有做出任何努力的人,是我。” “或者说,我只是自以为自己很努力罢了。在忘记她的事情之前,虽然我也想过她是因为什么事情而难过,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竟然认为我不够格与她商量,并且把这也视为背叛的一种……” “所以,不要说这是她的错了。作为当事人,我很清楚;作为朋友,我不想允许你这样做。” 泠珞把最后的话一口气说完,从吸管里吸了一大口杯子里的温开水。水带着一股经过化学处理后的酸味,难喝得让她又咽下两大口唾液。 她转过头,想从咨询师模糊的表情里找到一点评判,却发现咨询师低垂着眼帘,好像也陷入了怔然的状态。 “你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要对自己如此严苛呢?” 在泠珞以为咨询师不负责任地睡着了的时候,咨询师也抓起一个抱枕,向后一倒,陷在了沙发里。 “我也有一位朋友。” “她比你的那位朋友还更有才华一点。” “也许你听前台的接待讲过了,这个心理诊所的创始人最近刚刚去世。而我从小学起,就和他熟识。因为家庭的关系,自我记事起,我母亲的心理状态一直不稳定,所以我无师自通,学会了很多察言观色的本领,和老师认识的时候,已经可以在没有太多理论支撑的基础上稳住来访者了。当然,在老师的指导下系统地学习心理学,都是后话了。” “所以,我最开始通过她的作品接触到她的时候,就发现她的才华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她的性格。对于常人来说可以置之不理的事情,她却无法忽略,害怕因为自己的忽略而引起不可逆转的蝴蝶效应,觉得每件事情都是自己的责任。” “她真傻。”泠珞惨然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