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珞,你觉得世界上最令人难过的事情是什么呢?” “蝴蝶。丑陋的毛毛虫,好不容易可以在梦境中忘记自己的软弱,忘记自己身为害虫的身份,却又生出美丽的翅膀,被光吵醒,被迫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然后还要亲手撕开幽居的洞穴。越痛苦,翅膀越充血,它们就越美丽,然后再次为美丽和“醒着就要活下去”的定律而痛苦。它们会飞,却又只能在俗气的花丛中苟且偷生,仰视着永远触及不到的高空的鹰。然后死亡就突然降临,它们连沾沾自喜的这一点高度也被剥夺。它们甚至不能迎来一次壮烈的坠亡,只是轻飘飘地、轻飘飘地……” “听你这么一说,蝴蝶真的是很可怜啊……” 混沌中,身边的人儿发出悠长的叹息。 “那么……我们一起建一个乐队,超越我们的偶像吧?”那人灿烂地笑了起来,衣服上的有什么红彤彤的东西耀眼地晃动着,“然后,来一次像小行星一样,把整个世界都拖下水的坠亡!” 生。向死而生——在旧的规则被毁灭的同时,世界会因我们的抗争,而迎来新生。 嘭。 清澈透明的东西,迎着呼呼的风声,撞击在坚硬的土地上,分崩离析。 千万个晶莹的碎片肆意地飞散,像一朵盛开的彼岸花。 重重地,重重地摔裂了。 痛苦,是唯一能激活生命的东西。 “不要!” 大片的光芒像是冰冷的勺子,不怀好意地探进了眼眶,要把整个眼球撕扯而出。因为过于明亮,所以反而比虚无更像虚无。然而下一个瞬间,巨大的信息量排山倒海般渗过空气、渗过皮肤、爬上神经,迅猛地蜂拥上大脑,以至于头炸裂般地痛。 坠落,那是泠珞的身体最后记得的感觉。 “病人生命体征正常。” 零羽遗体周围的警戒线的残影还刻在泠珞的脑海中,她剧烈地挣扎,完全感知不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只有震惊和绝望横冲直撞地驱使着每一个关节。 “零羽!零羽!” 嘴巴也不像是自己的了,泠珞口齿不清地叫着,期间身体不停地撞在其他有温度的东西上,令她焦躁和厌烦。 自己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碰到零羽了,但可恶的世界把她藏在了哪里?现在的自己是进入了更深一层的妄想吗?还是已经死了?不管怎么样……“我受够了。” 有人把泠珞狠狠地按在地面上,清凉的液体通过极细的金属通道被注射进身体里,她感到筋疲力尽。 再次醒来时,泠珞睁眼就看到了房间里外攒动的白色人头。 这是……医院? 被人半推半帮地,泠珞费力地立起身来,几道重重压在身上的压力随着金属碰撞的声音突然消失,她勉强看清那是几条很长的带子。 手指能动了,呼吸也顺畅了,虽然大脑里乱作一团,但外部的物理环境一直都没有变过。 记忆里那些超脱常理的血腥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泠珞在乍回想起来的时候还提心吊胆,但看到自己的想法丝毫没有影响到其它的人,她眼眶一热,差点就要留下放松的泪水来。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连院长都束手无策的疯子醒了!而且听说一点也不疯了!” “真的吗?这次是真醒了?上次她不知道哪里藏的小刀,割了腕,把整个房间涂得那叫一个吓人……” “看来那个大明星被她连累才暂停活动的传闻说不定是真的……” “不一定哦!据说人家早有打算。而且听说她对这个小姑娘很上心,前后带了好几个私人的医师啊心理治疗师来呢!” “有用吗?” “怎么没有啊!院长不都决定保守治疗了很久了吗,其实除了人家带的,也有听了这个病例不信邪自己来的,反正和院长关系不大,这下人醒了,我看院长可要尴尬了……” 这样的窃窃私语每天穿过房门,清楚地传到泠珞的耳中,但她几乎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她觉得很熟悉,很久以前,在音乐人网站上,她也持续收到过“真是奇怪的作品”“demo级别的质量,创意再好又有什么用”“真以为小聪明能当饭吃么”“火一次还是靠被别人抄袭的家伙本身也没什么实力”一类的尖锐评论,以及后来的“零羽是不是耳聋”“不觉得你自己吃相难看吗”种种。明明只是文字,却总能让她像身处菜市场一样,耳朵里难受得像是钻进了蛆。 然而,在妄想的世界里拼死反抗之后,感官就变得迟钝,乍醒之时那点激动烧尽了她最后一点应激能力,之后对所有的事情都不在意了。“啊,看来这次是真的回来了?”她这样想着,感觉不到丝毫的惊喜或者悲哀。 “姓名?” “……泠珞。” “年龄?” “十七。” “今天是几号?” “九月十六?二十七?不……十……还是十一月?”泠珞勉强地搜刮着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时间标记。 医生撇撇嘴,取过台历往泠珞床边的柜子上重重一放。 五月二十日。 泠珞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淡下去。 “一年了啊……” 距离零羽在自己冷清的音乐人作品评论区留言,问能不能合作,已经一年了。 距离零羽的自杀,也已经过去八个多月了。 泠珞闭上眼睛,缩进被子里,回想着发生在妄想中的一点一滴,还是觉得冷。 医院的日子非常无聊,医生和护士们总是来来去去,问着千篇一律的问题,打着没什么区别的药物,做各种千奇百怪的检查,泠珞都乖乖配合。偶尔有一天心血来潮想起了以前写的曲子的谱子,想要试着在桌面上弹一弹,手指却已经生疏了。 不过泠珞也不泄气,事已至此,再谈什么追逐梦想,追逐幸福,还有生活的热情,对自己来说都是一种奢侈了。 “反正在能够为所欲为的妄想世界里都一败涂地了。”她频频回想起醒来之前闪耀在自己眼前的红色光斑,想起之前和潜意识一起不见了的流苏,小心翼翼地怀念。 “泠珞!你终于醒了!” 过了几天,最先也是唯一来探望自己的,只有VividCycle时序绚乱的剩下三个成员,而父母果然没有出现。他们本就对教育孩子这件事一窍不通,听说孩子有天分就一味加码,自己不如他们预料得那样天才时又想要反悔,好像兴趣是可以朝夕之间就丢掉的东西似的。立下“我会满足你们但也绝不敷衍自己”的赌誓进入第五音,却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时光,想必他们已经放弃自己。 墨默三蹦一跳地冲进了病房,眼里全是喜悦的泪水。亏得龙吟拉住,她才没整个人飞扑在泠珞的病床上。 “太好了……珞姐……我们还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摩柯比泠珞印象中的长高了一些,但还是一边说一边啃着指甲,因为太过用力,食指被他啃得泛红。 “醒来就好。”龙吟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憔悴,还不是一天两天。 “谢谢。”泠珞暗暗咬住腮帮,慢条斯理地用勺子搅拌碗里的白粥,看粥被划开的痕迹一圈一圈,没有尽头。 “珞姐你知道吗?那些医生可烦人了,总是出尔反尔,害得我们跑了好多趟。我真怕他们欺负你,你好不容易才醒来的,又被他们治坏了怎么办?”辰柯话音刚落,就吃了墨默一个暴栗。后者挤开辰柯,拽起泠珞疯长到腰间的鬓发分开三岔就开始编辫子,熟悉的麻花形状不由得让泠珞心里一沉。 “学校……不,你们还好吗?”泠珞半低着头问道。 “我们都很好。”墨默熟稔地给泠珞编着辫子,“学校这边别担心啦,你的学籍还在呢,老师们听说你醒来了都很高兴,你还是先养好身体。” “噗。”泠珞无言以对。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龙吟盯着泠珞床边的拘束带,眉头紧锁,问出了和医生一样的问题。 泠珞随着龙吟的目光看去,淡淡一笑:“不记得了。就是睡。” “珞姐你送花去了后台就一直没有回来……我们担心了一晚上,最后才听说你被颜语送到医院去了!然后……又转到现在的这个医院,医生一直说你情绪不稳定没法沟通,但也查不出究竟是为什么。” “哦。” “珞姐你别担心!这件事媒体都不知道的!颜语也不是因为你才暂停活动的!她还来看过你几次呢!”辰柯慌张地解释,随即又被墨默赏了一个暴栗。 听到颜语的名字,泠珞手上动作一滞,无数个片段在脑海中闪过,“是我对不起你们。”她把手中的碗放到一边。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你没什么好自责的。从很久以前我就想说了,你总是心思过重,要把不相干的事情都联系到一起,可现实中哪有那么多的巧合。”龙吟皱着眉走上前来,有些僵硬地举起手,犹疑了几秒,才拍了拍泠珞的头。 “……谢谢你,龙吟。真的。” “珞姐,你什么时候出院啊?”辰柯把凳子往前挪了挪,有些撒娇地说着,“等你回了学校,我们继续唱下去好不好?离期末还有一个半月,随便做点什么最后及格就好了,大不了我留级陪你?本来我也是跳级的!” “辰柯!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墨默看上去已经忍不住想把不会读空气的键盘手掐死了。 望着辰柯天真无邪的脸,泠珞用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把卷土重来的情感稍微推远,但即使这样,她也没能压住自己声线的颤抖。 “我们……还是不活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