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混沌的意识,与之而来的雷鸣响彻了空间里的所有角落,将那些不够坚定、可有可无的粉末从细小的裂缝中抖出。 再也没有粉饰用的填充物了,那些缝隙又尽情地开裂。 头部传来的剧痛让泠珞猛然睁眼,血红色的夕阳再一次烧灼眼球,把思想与血液都烘烤得滚烫。 她知道自己的灵魂进行了一次漫长的游荡,但实际能回忆起来的景象却寥寥无几。和简单的梦不同,那感觉就像是在秋风中一片不被人所爱的、翻滚得筋疲力尽的树叶终于停止了漂泊,与其它树叶积压了在一起,成为让土壤变得更加厚实的一分子。那是树叶的悲剧,对大地来说不悲不喜。 泠珞从天台的地面上起身,看见那半人高的栏杆,零羽翻过它的那段影像变得流畅。 零羽。 她发现自己突然能够顺畅地接受这个名字了。 零羽的头发,零羽的笑容,许许多多的记忆都像是原本就在那里一样,自然而然,浑然一体——不,它们本来就在那里。泠珞自己也讶异,过去的自己竟然能够放任那么多百分之百的空白出现在她那力求百分之百鲜艳的世界里。 也许是破窗效应吧,零羽走后,世界中其他部分是好是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你介意我是个实用的理想主义者吗?”零羽领口前的流苏又开始随着她的动作跳动,而泠珞只是盯着她雪白的脖颈,对那片没有高音谱号点缀的皮肤感到不习惯。 “我惧怕很多东西,但这不妨碍我的追求。我不会像某些人一样,嘴上说着有想要达成的目标,做起事来又扭扭捏捏——也许,直接说不择手段比较好吧?而泠珞,你是我的手段和捷径。如果最终有可能——仅仅是有可能,达到完美的结果,你会允许我过程上的不完美吗? ” “说得好像我是次品一样。”五月末的自己故作镇定地说道。 “不,因为你太接近我的理想型了,所以你对我来说是捷径,我只是怕你不认同我过程上的不完美。” 原来,那不是颜语说过的话。 “随便啦。”那时候的自己满心只把能和零羽合作当成最完美的结果了,哪里还会去在意结局后锦上添花的花有几朵? 是不是因为有了这一句“随便”,颜语才趁虚而入,篡改了剧目表上的演出者? “不……”泠珞揪着自己的心口,另一只手碰到了自己灰顶白边的校服帽,她想起与守护者将帽子交还给她时的笑容,发现自己还是不愿意这样去否认他。 他到底是谁呢?明明加害者是那么暴虐,身为守护者的颜语却与她截然相反,甚至与零羽也不完全一样。 泠珞回想起颜语的另一个样子,呼吸忽地一滞。 乐队成员们的复活也好,加害者的死也好,这个世界依然遵照自己的妄想在转动,那么被自己妄想出来的守护者作为赝品,在自己回忆起了零羽的当下,又会如何? 加害者那面目全非的惨状还在眼前,泠珞一时无法想象,这样的惨象如果真的安插在守护者的身上,自己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来。 “谎言已经戳破了,你还要为他开脱到什么时候?” 泠珞抬起头来,那个严厉的黑色的自己疲惫地倚靠在天台的栏杆上,眉头紧锁。 “不,我只是在想,事情是不是真的那么严重……” 百分之零点零一的污渍而已,真的至于亲手了结掉颜语、让这个唯一在妄想中爱过自己的人消失吗? 明明到了危急的关头,颜语与加害者容貌上的那点相似又被各种各样甜蜜的回忆所冲淡,据理力争。 “是我把他妄想出来的,他是我的守护者,他不会伤害我的……”泠珞在另一个自己面前,语气近乎哀求。 “然后你就原谅他,再次重蹈覆辙?他是假的!”黑色的泠珞先是嘲讽,然后怒喝,“你还没有尝够沉迷妄想的苦头吗?事到如今,你已经回忆起加害者,你还觉得你跟那个颜语相亲相爱的过家家能继续下去吗?” “我们不是过家家……”泠珞发觉自己的争辩是那样地微不足道、站不住脚。她最痛恨过家家,痛恨不能成为百分之百的一切,然而,一个随心所欲的恋爱幻境,不正是教科书级别的过家家么? “比起踏踏实实的真实生活,你宁愿生活在朝不保夕的危险下?” “你确定,你真的不想逃出去吗?” “你真的……要和我完全割裂?” 另一个自己漆黑的裙摆不知为何有些褪色,最后一句话也在大风中被吹散了。不过,“逃出去”这三个字还是在泠珞乱成一团的思绪里裁下了正中红心的一刀。噩梦与被追杀的恐惧再度占了上风,将颜语那些过期就衰败的鲜花,还有吃进肚子就再也感受不到味道的甜点压了下去。 “可是……”泠珞仍不死心,“他真的和加害者不一样!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应该和加害者一样死去……” “别幼稚了。我们和他是没有未来的。”黑色的自己扶住了头顶上黑色的校服帽,急急地打断了泠珞的话,表情似乎有些不适和虚弱。 “不,我会想办法结束这一切的。可是,颜语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所以我不想亏欠他……”愧疚在心底蔓延。 听到了泠珞的决定,黑色的那个她的表情稍微松动。 “不要忘记了危险的存在。”黑色的泠珞离开栏杆,向泠珞走去,伸出手想要再次抓住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没有那么简单的,因为只要零羽……”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就和将“妄想即原罪”的判决传达给泠珞时那样,她就像是耗尽了原料的荧光棒的余光,倏地不见了。 这算是……姑且目标一致吗? 泠珞呆呆地站在那里,头一次对另一个自己的消失怅然若失。毕竟那一个自己没有说完的关于零羽的话题,总让泠珞放不下心来。 会和颜语有关吗? 又会和解除妄想有关吗? 她那命令般不容置疑的口气,难道是得到过什么肯定的答复不成? 最后一个设想让泠珞打了个激灵,原本仅仅被“红”一字概括的神游中的场景,此时蓦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那个黑点站在无垠的彼岸花田中,固执地将手伸向虚空,又撼动起了缠绕着牢笼的锁链。 一声,一声。轰鸣。 ——她又是从哪里、从谁的口中得到的答复呢? 夕阳殷红似血,像极了零羽身上的流苏和高音谱号项链。 项链挂坠断成三瓣的样子如在眼前,守护者颜语的形象仿佛也随之碎裂。 “不行!” 泠珞在无人的天台上叫出声来,捡起自己落在地上的校服帽就急匆匆地跑了下楼。她用力向神游时那朦胧的景象中看去,希望能找到更多的细节。零羽虽然重新出现在了自己的认知中,自己也只是知道她曾经存在过而已,还有许多的记忆被压在那片海洋的水底,没能完完全全地回忆起来。 难道那个黑色的自己突然消失,正是为了利用这不对等的信息差,去见零羽了? 泠珞无法判断,只能加速朝自己模糊中看到的地点跑去。城市的道路随着她的想象不断缩短、改道,高楼大厦的表层闪着坏掉的电脑显示屏一样的光,方块中间露出殡仪馆的外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缩短改变。 “不是的,不是的……” 殡仪馆不是终点。她不想看到颜语和零羽一样躺在冰冷的棺木中,更害怕零羽会亲自张开嘴,对她说“假冒者罪该万死。” 泠珞终于发现,自己对颜语的依赖就和对零羽的思念一样强烈。但,那是两种相似却不相同的感情,每一个都无法完全替代另一个。零羽的死已是无法撼动的现实,即使自己再怎么渴望从妄想中抽离,颜语也不应该是那一个与零羽等重的交换砝码。 这一切因零羽而起。零羽是这一切妄想的源头。如果黑色的那么自己是因为见到了零羽才坚定地主张抹杀颜语的话,那么去向零羽的灵魂阐述自己的决定,是不是还能改变些什么? 泠珞抱着三分侥幸的心态跑向不知处于何方的目的地。 那一天,她从零羽的葬礼逃出来,对后续的事情一概不知。直到几天后,一场瓢泼大雨驱赶走了地面上浮躁的人群,她才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坐上公交车,随意地换乘了不知道多少次,墓园就出现在了眼前。 她只记得零羽墓前空白的石床。平整的石床上堆积的雨点倒映出了自己灰白相间的裙摆和憔悴的样子,还有背后深灰色的天空。 唯一有颜色的,是墓碑上赤红的“零羽”二字。 从墓碑铭文处流下的血泪将黑色的百日菊重新染红。胖胖的花瓣被腐蚀成比血管还要细的丝条,向内蜷缩;而被腐蚀掉的花瓣滴落之处,又成为了新的花朵生长的基地,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疯狂地繁衍蔓延。 整个空间都被这放肆的红花石蒜侵略,一点一点变成泠珞昏迷中恍然瞥见的景象。 红,这是最适合零羽的颜色了。它百无禁忌地霸占着泠珞的视野,半是诱惑半是逼迫地让她将其它的事物都抛在了脑后。 大脑像是早就知道了零羽沉眠之地所在的方向一样,指挥着身体追随着看不见的丝线奔跑。 “零羽……等等我啊!” 压抑不住的情感溢满了出来,泠珞忍不住呼唤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