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珞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奔跑着,却在那个深受年轻人欢迎的十六号工坊那里,被人群堵住了。暗红色的河流从他们的脚下蜿蜒而出,而旁观者们的高谈阔论又扎在了泠珞脆弱的心上。 “唉,好好一个年轻人,摔成这个样子……” “要我说,这一定是他杀。” 无法看清的画面加深了内心的恐怖,泠珞蹲在地上,目睹悲剧的痛苦与无法被标签定义的痛苦相互共鸣,无数种臆想的可能性在脑海里生根发芽。过往的痛苦无法追究,这让人更加痛苦,所以新的痛苦应该有一个可以责怪的对象,能将所有的错误揽入怀中的对象。 泠珞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影子中,愤怒与恐惧蠢蠢欲动,最后扭曲成站立的人形。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妖娆而具有攻击性的语气,搭配上游乐园鬼屋中颜语那被光与影抹去了细节的面庞,产生出的是强烈的违和感。 我呼唤的——究竟是谁? 我需要的——究竟是谁? 生来破碎的谱号项链从颜语的手中滑落,他俊朗的容颜也因此产生裂缝,加害者那遮不住的杀气从中渗透出来,侵蚀着泠珞的安全感。完美无缺本就令人不安,而完美的堕落——那百分之零点零一的污渍,则是比满目疮痍更为惨重的噩梦。 “他不是真的。”自己焦急地想要传达,却拉不动身体已经因为沉溺幸福而变重的其他部分。 带着血腥味的风掀起泠珞黑色的裙摆,她看着那望不见尽头的天空,感觉自己正身处囚笼。 “该怎么出去呢?” 地点和时间段都与战胜加害者时一模一样,然而现在的她依然被困在妄想中,无从寻找离开的方法。 “人生……层层叠叠……你根本没有解决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我们……还会再见的……哈哈哈……” 颜语——铲除颜语,是结束妄想的必要条件么? 然而自己当初为何能铲除加害者这个谜团还没有完全解开,更别提那个披着羊皮的“恋人”守护者了。 时间所剩无几,泠珞低头盯着和曾经被妄想的力量掀开过的地面,回忆着过去那场惨烈的战斗里的每一个细节。半空中的恶战、VividCycle成员们的牺牲、监控探头中加害者展露的弱点…… 加害者的实力与自己的心境密切相关,自己能够战胜她,没有一丝一毫运气的因素。 “我们组一只乐队!超越我们的偶像吧!”零羽乐观的声音犹在耳畔,泠珞忽然回想起加害者无法共享自己大脑的想法的时间点,第一次是在被乐队的成员们鼓励了之后,第二次则是在自己无意识间回忆起了零羽的话。如果说自己与颜语最后的战斗有赖于自己那不再认为“加害者无敌”的信心,那么这份信心的源头毫无疑问始于零羽。 自己因为零羽的离去而愤怒,而遗忘;那么,若是能彻彻底底地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现实,那么加害者存在的必要性就能够被抹消了吧? “别担心,有我喜欢你呢!”这话语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失去效力,像是在一望无际的晚霞中牵起了一条线一样,撩动着泠珞的心。 “到头来……还是因为你……”泠珞哑然失笑,明白了自己接下来应该做的事。 · 血红色的夕阳与朝霞照在泠珞的身上,被她丧服般漆黑的裙子吞噬和同化,再也无法逃脱。 城郊的墓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大同小异的石碑默立在萧瑟的土地上,每一块都是凝固的悲痛,将原本丰润的大地扎至干涸。 真奇怪,明明没有来过,但泠珞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在数以千计的墓碑中找到了零羽的那一块。压着零羽遗骸的空白的石床让泠珞想起自己宿舍对面一直空缺的那一张床铺。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室友的,直到颜语身份的暴露,她才得以从种种违和感背后找寻到零羽的身影。 泠珞回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尽管在网上早就知道零羽是自己的同级生,但直到零羽向网络内外都不受欢迎的自己主动发出邀请之前,泠珞从未想过她们也会有产生交集的一天。 那一天,她唯唯诺诺地跟在墨默身后,走上了天台。 一名比自己高出些许的褐发少女背对着自己,将身子稍稍探出栏杆,向下窥探,一只脚稍稍勾起。她将头发扎成一条长长的马尾辫,连风也不怎么吹得动。听到铁门的声响,她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来:“呀,刚才看你们从教室出来了,还在想怎么还不到呢。”看到泠珞,她两眼顿时变得亮晶晶的,毫无芥蒂地扑了过去,给了泠珞一个大大的拥抱。 “终于见到你了!” 而自己一下子被她的热情吓得难以自持,直到墨默催促着赶紧做个自我介绍,才极不情愿地开口,语调轻得仿佛收容所里的一只小猫:“你好……我……我是泠珞。这名字很奇怪吧,请你不要介意。”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不是挺有诗意的吗?”零羽的动作也停滞了一秒,之后噗嗤一声笑了,松开泠珞,拉着她的手紧紧地不放开。这样的待遇让一直因为名字而一直被人嘲弄的泠珞感动得有些不能自已。 “‘如果我能单纯爱上一片树叶,是否就能再次爱上这个世界’——你的词和你的名字一样美,我到现在也没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来。”像是急于得到泠珞的认可似的,零羽翻出自己的笔记本,不自觉地晃动着,扉页抄的就是泠珞那首《生》的歌词。 “所以,要不要试试来一起做歌?” 这句令过去的自己欣喜若狂的邀请,在被重重妄想粉饰过后,被涂抹成了另一个样子。 ——你要不要来试试修改这个部分? 颜语那极尽诚恳与温和的语气,在沉重的谜底已经被揭开的当下,只显得虚假。 这一开始就无法被运算的零,竟然突破了虚无的限制,直逼百分之百,这悖论的产生让泠珞觉得羞愧难当,愤恨不已。 而唯一有可能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现在就立在自己的眼前。 泠珞长叹一声,抬手触摸上墓碑上零羽的名字。 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按钮,石碑的表面与泠珞的皮肤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吸收着周围的实景。泠珞冷静而淡漠地看着自己内心的景象被进一步投射、延展,放肆地开成一片灿烂的彼岸花田。 红, 那是最适合零羽的颜色了,不是吗? 零羽的身体并没有腐烂,她被无垠的彼岸花海所环绕,如婴儿般沉眠在名为永恒的梦里。 被锁链吊起的鸟笼中,她的头发像天使翅膀一样散开,却无法带她去往天堂。 “零羽。” “是你。” 错觉里,零羽的睫毛微微颤动,声音却真实地响彻在这世界中。“你已经死了。”泠珞艰难地收回自己伸出的手,缓缓后退。 “你不该在这里,泠珞。”零羽睁开了她那依然澄澈的双眼,绽放出一个摄人心魄的微笑,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重新看见零羽的眼睛,重新被她呼唤名字,长久以来被压抑的哭泣的冲动又开始翻腾,泠珞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地把所有倾诉的欲望咽了回去。 这已经是额外的恩赦了。她不能再把它毁了。 “我知道。”泠珞深呼吸,咬牙说道,“我只是来确认的……你已经死了,这很好。我还能和记忆中的你说话,这也很好。” “是的,很好。”零羽依然保持着那精致的微笑——机械性地。 泠珞一时间怔了几秒,不知道该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零羽留在自己回忆里的声音已经不止一次在困难的时候拯救过自己,她觉得自己应该在这样难得的时刻再度讨要一些能够让自己支撑下去的食粮。 可是——自己又需要什么样的回答呢?自己又该如何为自己创造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呢? 只不过是借他人之口罢了。 “很好。”零羽再次说道。 “我会逃出去的——”泠珞开口,便察觉到自己的狂妄,只是话已出口,她不想停下。 “你还能——再呼唤我吗?别让我再忘了你……可以吗?” 像是对着镜子说话一样,这乞求在囚禁着零羽身体的牢笼中层层反射,融进零羽那澄澈却又不再流动的双眼。 “很好。”零羽用和赞赏泠珞为乐队作出的新曲时一模一样的微笑说道,眼皮微微抖动,像是想要传达更为深刻的意思、只是囿于片段的缺失而无法说出,又像是她此时的幻象随时有崩塌的可能。 “让我逃出去吧!”泠珞心里一颤,冲向了那个牢笼,大声地喊道。她抓住了最外围的栏杆,可是手怎么都接近不了零羽。那句发自肺腑的话语,是反悔?疑问?命令?还是祈祷?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了,我也想把当初的梦想完成啊!” “别担心,有我喜欢你呢。” 零羽又照着过去的话说着,那条原本只连接到这个异界空间的线,在泠珞的认知中再次被延长。 随风微动的花朵神经元般散落在地面,靠纤长细窄的花瓣相互触碰,短暂地连接。它们在波纹中令人怜爱地抖动着,又像卷了刃的兵器般孤高地彼此疏离。 零羽的眼帘缓缓垂下,平静得像是本就从未睁开过一般。 “很好。”泠珞长出一口气,感觉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随着零羽眼睛的阖上而被抽空了。她抓住缠绕着零羽囚笼的巨大黑色锁链,用力地摇晃了起来。一声,一声。 “她在这里!”泠珞朝着远方高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