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珞无法确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念那样的时光的,“怀念”这个词,往往意味着——在当下,更美好的事物并没有出现。 第五音教学楼天台上金属的栏杆反射出泠珞身上有如丧服般黑底白边的校服裙,大块的黑色在被圆柱型的表面扭曲成了不均匀的环形。她扶着栏杆向下望去,地面上血泊存在过的痕迹和那道包围过血泊的白色轮廓线早已看不清楚了。 “你可别真的跳下去了。” “不会的。” 漆黑的衣摆擦过没有生命的栏杆,孤身一人的泠珞在猩红色的天空下伸了个懒腰,玩笑般自言自语,模拟着和不存在的人的对话。随着她的起身,此刻的教学楼天台上,无论是地面还是铁门,都贴满了千篇一律的讣告。 讣告上的人儿甜甜地笑着,颈间围着那条泠珞花了好长时间才用金属做出来的红色高音谱号项链。没有人能想到,就在第五音采集完学生们新的证件照后的不久,女孩戴着泠珞所做的生日礼物的这张照片就成了她自己的遗照。 哀乐从讣告的字缝中渗出,将泠珞的思绪带回了小小的殡仪馆。 殡仪馆里挤满了前来哀悼的人,除了第五音的学生和老师们,还有年龄相差悬殊的社会人士,对于一个普通的音乐附中学生来说,那些陌生人的表现似乎有些过于悲痛了。 “这几年网上的歌手我只服零羽大大,我根本无法想象没了她我还要怎么活下去……” “上帝啊,是您想要听歌,所以把零羽带走了么?” “没了零羽,我高中也不想考第五音了!” 被称作零羽的少女安静地躺在白花中,双手交叠在身前,她平静的面容下依然能看到隐约的裂痕。泠珞看着数周之前的自己,带着麻木的表情为逝者献上了黑色的百日菊。 自己什么告别的话都没有说,脚步一刻也不想在同时充斥着死寂与嘈杂的灵堂里逗留。 “你就这么走了?你不是零羽最好的朋友吗?” 有人上前来拉泠珞,说她应该说点什么,可泠珞记得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痛,以至于她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零羽,这个名字与挂着“美好”标签的少女容貌重合,陌生感逐渐消失。而“痛苦”标签名下那些黑黢黢的轮廓中缺失的细节,也随着记忆的苏醒而被补全。 “你怕什么?有我喜欢你呢。”一双属于少女的手勤快地把饭盒里洗好的葡萄一个个从蒂上扯下来,丢到翻过来的饭盒盖上。 “这位零羽大大,你好歹也是从小练吉他的人了,能不这么粗暴的对待葡萄么?” 留着长长麻花辫的零羽无视了自己的揶揄,将葡萄摘完,从四列四排整齐的葡萄方阵中拿起一颗,撬开了泠珞因为赌气而撇下的嘴角,塞了进去。 葡萄的果肉在口中散发出酸甜的味道,驱散了些许郁闷的心情,泠珞忍不住又一把抓了三颗葡萄丢进嘴里。 “慢点儿,你是属花栗鼠的么!”零羽不客气地拍上了泠珞偷偷摸摸的爪子。 “为什么是花栗鼠?”泠珞听见夏日里自己气鼓鼓的声音因为咀嚼食物而变得含糊不清。 零羽把拿起的一颗葡萄又放回盘子里,伸手去戳泠珞的腮帮:“左一个,右一个!往嘴里塞得这么快,赶着储粮过冬吗?没人和你抢啦。” 泠珞稍稍减缓咀嚼的速度,想象了一下,明白了零羽这么说的原因。 “你答应了我的,吃了东西就不生气了。” “我又不是生你的气。”泠珞答。 “没长耳朵的人才几个?看今天台下的反响,抱上了大腿的人明明是我才对嘛。我都承认你了,他们说的还用当回事?真有万一,墨默姐也会一招之内把他们撕到闭嘴的。”零羽将泠珞紧紧抱住,领口挂着的两个红色流苏挂坠蹭着泠珞的脖子,蹭得很痒。 “你还要质疑我的决定和你自己的选择吗?”记忆中,颜语的微笑迅地黯淡下去,零羽那和太阳一样明亮的声音宣布了她才是这句发言的正主。 是了,那是自己和零羽第一次作为乐队搭档,在学校体育馆里开了小型的发布会以后的事情,自己一面被观众的热情所感动,另一面又为受到的指责而忧虑。 早在零羽邀请自己成立乐队之初,泠珞就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自己的实力,站在开头,就想到因为拖累零羽而被人唾弃的结尾:“我的曲子格局那么小,你的成绩不如以前好怎么办?那不是有辱你目前的地位吗?如果要用音乐改变人们的观点的话,你应该唱最好的歌,拿最好的成绩才能传播你的思想。”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那是完美主义,不是理想主义,而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我就觉得找你合作是对的。”那是在入夏之前,零羽自信到有些霸道地说出来的话。 “我们组一只乐队!超越我们的偶像吧!然后,来一次……”零羽再次伸手邀请,不知怎的,她后面的话语又被过于明亮的光线切成了断断续续的残章。 泠珞明白,如果说自己身上尚有什么地方值得被颜语所爱,那么使她变得值得被爱的人,是零羽。自己小众曲风的作品曾饱受言辞苛刻的喷子们的冷眼与质疑,是零羽率先承认了自己,替自己将那些低素质的观众拖进黑名单,怒斥他们都是纸老虎,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将自信输送给自己。 “听好了,我理解你,而他们不,所以他们说的都是废话,你都不用听。” “选择你的人,是我。” “而我喜欢的人,是你。” 零羽就和她领口的那两条红色的流苏饰品一样富有生命力,热情而撩人,以至于泠珞竟在不知不觉中对那红色着了迷,迫切地想要为零羽再多添上一笔。 时光流转到夏末,她们以乐队的名义报名参加了一个面向新人的音乐比赛。泠珞记了起来,在审核通过的那一天,对于人情世故礼品完全没有研究的自己,在手工的礼品作坊里将自己好不容易做好的高音谱号挂坠弄成红色,穿上了细细的项链链条。 “生日快乐!零羽!” “谢谢,会是什么呢?”在拆开包装盒后,零羽展现出了泠珞见过的最快乐的笑容,马上将项链戴了起来,“泠珞!你的手太巧了!我喜欢你!周末我就回家炫耀去!”以往一直对粉丝的礼物泰然处之的零羽高兴得抱着泠珞又蹦又跳。 太好了。从今往后,零羽的身上也有我的红色了——泠珞这样想着。 “我也喜欢你啊!零羽!” 零羽。 零羽。 这是一个多么禁忌的名字啊,它本该被埋在无尽的彼岸花田下,永不会再度抽枝发芽。而现在,伴随着泠珞自身的起疑,与现实世界失控坍塌的阵痛,这份记忆逐渐回归。 泠珞看着数周之前的自己慌张地挣脱了别人的挽留,冲出了殡仪馆。 零羽。 优秀的零羽。温柔的零羽。 可就是这样的零羽,从第五音钟楼旁的楼顶天台,一跃而下。 一朵巨大的彼岸花盛开在第五音的灰色水泥地面上。曾经身为人气网络歌手的零羽就像一个被丢弃的布娃娃一样,脑袋里翻出来的棉花在红色的时光中腐烂。 没有人在零羽的个人物品中找到任何遗言,她就这样突然地离开了。而在她离开的前一天,泠珞收到了她们约好要一起参加比赛的组委会的邮件,零羽擅自退出了队伍而造成人员变动,已经来不及弥补了。 得知消息的龙吟还在泠珞耳边絮絮叨叨说要亡羊补牢,而泠珞一点也听不进去。 没有零羽的音乐,再做下去还有什么价值? 究竟是谁,是什么,让零羽做出了这样不告而别的决定? 为什么连她最要好的自己,都没有得到任何的解释? 是自己和这个世界一样地不堪、不配吗? 这种行为,仿佛背叛。 啊,抛弃了。被抛弃了。是谁将谁抛弃了呢。世界、零羽、我,多么打发时间的连线游戏啊!主语和宾语,在恶意的威压下,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很久以前的那个懦弱的泠珞已经不存在了,崭新的泠珞尚未诞生,所以在新与旧的夹缝中间,自己的心也随着零羽一起死去了。 泠珞的视线落在身后指指点点的同学中,落在网络上一个个虚拟的ID里,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是如此之大,大到恐怖,大到她找不出一丝端倪。 泠珞知道,在零羽下葬的同时,世界上肯定有其他地方正在播放老人假借摔倒来欺诈的新闻,伤害了女性的畜生还在逍遥法外的新闻,被口诛笔伐的抄袭者依然拒绝道歉和赔偿的新闻……它们中的每一个都超过零羽死讯的长度。 这个世界原来充斥着这么多的恶意,它们毫无意义,却能轻而易举地置人于死地,像是零羽棺木旁漂白的花朵,充满美丽又令人窒息的毒素,在吸收一切惺惺作态的谎言后,沉淀成令人无法反抗的黑。 这太沉重了,记忆之海承担不了这块陨石的灼热。 忘记,忘记掉这一切,忘记危险那具体的姿态,只需要提防它本身。零羽的死是危险的,所以泠珞不得不将曾经倾注在黑白色琴键上的梦想与她一起埋葬,与其一起埋葬的似乎还有别的光芒,可是已经不重要了。 谎言重复一千次就会变成真理,所以,“现实”也是这样诞生的。 在恐惧中,自己与零羽相识的日子被重新定义成了噩梦的源头,“担惊受怕”的标签凭空增加在了她们甜蜜相处的一百多个日夜上,遮盖掉了零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