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下午的阳光,总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烦躁,相当平庸的光线不温不火地照在寄宿制学校学生返校的大包小包上。苍白的天空莫名地透出一种暖意,像是下一秒就会沸腾的温水,将那些意识到自己像青蛙一样已经无法逃脱的人类紧紧包围。 16路公交车拥挤不堪,弥漫着臭汗的味道,司机将空调开到最冷也无济于事。 泠珞穿着干净的灰白配色的长袖校服,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尽管车上的所有乘客都对于她的装束以及头上巨大的耳机投来异样的目光,然而她对于人群的淡漠仿佛实体化成了一道防火墙,将无关人员隔离在圈外。 一年初高中部加在一起只招收三百名学生的第五音乐附中,简称第五音,绝对不可能混进因为成绩不好才改学艺术的孩子。第五音的校服上印着空白的五线谱,男女生的领口上分别有低音与高音谱号的刺绣。传说曾有不懂事的外地小混混上午对穿着第五音校服的学生动“手”,下午就收到了总额高达五百万的赔偿保单,被那个十二岁就蜚声海外的少年小提琴演奏家的律师团粉丝团追得屁滚尿流。 敬而远之,敬而远之。 少年演奏家,少年作曲家,少年歌唱家,少年偶像……第五音没有泛泛之辈,第五音是青年音乐人的殿堂。 公交车内因着这位第五音学生的存在分隔成了两个世界,一个嘈杂不堪,另一个则被过滤掉了一切声响。 “第五音乐附中到了。请要下车的乘客收拾好您的行李离开。” 车速仿佛是慢了下来,然而隔着没有音乐的巨大耳机,泠珞并没有意识到外界发生了什么,直到她感到一只有点不怀好意的手接近了自己的肩膀,才突然出定似的从座位上跳起来,狠狠地瞪着身边那个想要性骚扰她的男人—— “同、同学?”那个人露出一种阴谋被识破而惊慌失措的表情。 泠珞转头,才发现自己再次成为了全车瞩目的焦点。她暗自咬牙,感觉把事情闹大太不划算,于是摇头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大耳机,头也不回地跑下了车,然后双手还紧紧地捂着耳罩。即使九月末的气温让她被捂热的脸颊冒出细汗,但她明白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些“第五音的学生就是不按套路出牌”之类的评论挡在大脑外。 这副耳机已经不是第一次给她带来麻烦了。 她从来没有用这副耳机听过音乐,只是喜欢它厚厚的海绵带来的良好的隔音效果而已,耳机线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在把普通耳机当做降噪耳套用的伪装。这一点即使是在家也被自己的母亲所嫌弃。一个小时前她就戴着这副耳机坐在自己的卧室里,对着电脑,对自己本应冷清的音乐人网站涌入的数千条消息感到不解,而错过了母亲的敲门声。 “泠珞!”高亢的女声比屋内人的抱怨提前一步响起,“说过多少次不要把你的手机静音了?我给你打了四个电话!四个电话你知道吗!这几天你到底是怎么了?” “……抱歉。”她盯着墙面上数十个新鲜的方形空白印子,答非所问,隔了十几秒才吐出后半句话来:“我不喜欢手机铃声。” “这都什么年代了,不喜欢你可以换呀。”中年妇女一边将买好的菜从小推车里拿出来,一边絮絮叨叨地感慨着。 “嗯。”泠珞依然带着那副巨大的耳机,把电脑上的网页一个一个关闭。 “我明明记得你半个月前的手机铃声挺好听的啊,是现在那个很流行的……颜什么什么的曲子?还是从你们学校出去的。” “嗯。”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嗯。” 努力想要找到话题的母亲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放下手头的事情,冲进屋内扯下了泠珞的耳机:“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嗯。”泠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心思又跑远了,可是内心却奇怪地毫无罪恶感。 母亲把无声的耳机凑到耳边听了听,又看见泠珞电脑桌面上最小化的游戏图标,语气里不免带上了火气:“又不作曲,钢琴也不见你弹,嗓子也不见你在吊,这几天你都在干什么?学校老师也说你这一周懒得很,作业一个都没有交!我的小祖宗!今天22号了!已经不是刚开学了!第五音的学费这么贵,这两年就没见你上心过,好不容易前几个月以为你找到状态了,过了一个暑假又给我来这套,要是不想学现在赶紧说别浪费我的钱!” 泠珞瞬间抿紧了双唇,沉默半晌才文不对题地爆发出一句半途熄火的顶嘴:“别!……别管我。” 她把耳机从母亲手上夺下来,背起拉链大开的书包就逃离了家门,纵然母亲后来挥舞着她所遗忘的校服帽追了出来,她依然头也不回地狂奔上了公交车。 仪容仪表?校规校纪?这种时候已经不想在乎了。 泠珞低着头匆匆地走进了校园,经历过一个周末的学校和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墙上的海报被换去了一批。“哎!那位同学!你等一下!”保安从后面追了上来,手里还挥着一个厚厚的信封,“你是高中部二年C班的吧?这是你们班的门票。” “票?”尽管泠珞在感觉到背后视线的瞬间就下意识地扬起了微笑,但还是不免因为疑惑而有些茫然。 “颜语出道两周年演唱会专门寄给母校的票啊,你们班不是全部都报名参加了吗?星期五下午五点校巴会来接你们,可不要迟到。”保安指指海报墙。 “啊……我想起来了。” 观摩毕业生的音乐活动对第五音的在读学生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频繁到泠珞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报名过了。 可颜语是谁? 泠珞看着现代感十足的海报上过于耀眼的灯光,对漆黑的人物剪影没有任何印象。她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张海报,怎么也没法从剪影下看出那位偶像的样子,揣摩不出设计师要这么做海报的原因倒是眼球开始发紧,斑驳的噪点开始闪烁在眼前,头疼欲裂。 “同学啊,这几天看你气色不太好,是不是没休息够?平时玩音乐还得多注意注意身体啊。你们那个乐队,维持起来还挺费精力的吧?”保安热情地把信封塞到泠珞手中。 似乎是突然被这份亲切触动了神经,泠珞从某种游离状态中回过神来,警惕地往后跨了一步,她抓紧了书包带,木然地对着保安的方向点点头,拿着信封飞也似地逃了。她走到没人的地方,屏住鼻息轻轻地撕开了包装,抖了抖,没看到有可疑的粉末掉下来,就是一沓普通的票而已。 “一,二……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二十九?”虽然对演唱会已经完全丧失了兴趣,不过基于副班长的职责,泠珞还是打开信封确认起票数来。班里有三十个人,附带的学生名单中也有自己的名字,但是却少了一张票。 ……又来了。 是谁拿走了吗? 泠珞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手心一阵一阵地发冷汗。 全班一起订购的东西,每次总是少一份,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四个月之久了。这次门票也是根据报名名单下发,按理说绝对不会少。而就算把自己的票让出去,演唱会时报了名的人不能全员到齐的话,学校还是要给警告的。泠珞又将学生名单对过一遍,三十个人一个不少。 每个星期天,回校最早的都是自己,因为是副班长,所以有拆封权利的也是自己……是谁想陷害自己偷了一张门票?泠珞狐疑地环视着四周,试图找到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周围什么人都没有,连知了聒噪的鸣叫都失去了存在感。 空荡荡的教室 阴森森的,斑驳的树影投射在米黄色的桌面上,仿佛沸腾的泥浆。泠珞分明看见有什么尖牙利齿的东西就要从泥浆的气泡中升腾而出,奸笑着与自己对视。 从四个月前起就是这样,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在了生活中,好像有一道不怀好意的视线在盯着自己。它们和不祥的预感一起发酵成各式各样恐怖的场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 泠珞尝试了一切可能摆脱那道视线的做法,结果却让被窥视的感觉更加严重。她试图说服让家人以及乐队的其他成员跟着自己一起给房门多加几道锁,再把不遮光的窗帘换掉,最少也应该学着自己在包里偷偷放上防身用的水果刀和胡椒喷雾什么的,可他们粗神经的程度简直让她恨铁不成钢。 泠珞看着有了生命的桌子,感到浑身发冷。覆盖到手肘的衣料变得僵硬且冰凉,像是一块纸板。她狠狠地闭上眼睛。 “珞姐!” 虚掩的门突然被撞开,巨大的声响让泠珞撑着桌子的手一滑,连带着人和课桌一起倒在地上。手中的门票悠闲地在空中飘扬,落得满地都是。 “辰柯……你下次再这么一惊一乍地吓人,我保证我绝对不会打死你。”泠珞看着来人,有气无力地威胁着。 “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啊副班我有错我忏悔我反思我谢罪!”辰柯夸张地捂着眼睛在原地打转,后脑勺成功地撞上了门。 ……算了。 看着贴着门板软趴趴地滑下去的人体,泠珞决定不和这个跳级的天然呆小屁孩计较。她仔细地爬起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手却碰到了硬而带有棱角的东西。她取出一看,是颜语演唱会的门票,写着自己名字的那张磁条部分已经被她压折,摇摇欲坠。 “你这是故意的吧……”泠珞一拍额头,顿时觉得“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简直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 “我冤枉啊副班!我只是两天没见您内心就十分空虚、渴望您的宠爱啊!”辰柯睁开眼睛也能说瞎话,不过他的态度在他的目光晃晃悠悠地落在泠珞手中的票上时就怂了:“这票……我去问教务处还能不能换,这个是我的错,珞姐你不要在意。” 辰柯,除了是和泠珞同班的同学,也是和她搭档的乐队“VividCycle时序绚乱”里的键盘手,只有在乐队成员面前才会展现出其“诚恳”和“缺根筋”的特质。因为年纪小的缘故,他比泠珞还要矮上一头,柔软的短发也减弱了身上几分男子汉的气息。 泠珞看着辰柯稚气未脱的面庞,心中的烦闷顿时化为无可奈何。 “你有什么错?”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在讲话,现在的阳光非常好,耀眼得有些恍若隔世。 “我不去了,反正我也不感兴趣。” “哈?!”辰柯发出了一声几乎贯穿整个楼层的大叫,“你开玩笑的吧珞姐?咱们乐队最喜欢颜语的不就是你吗?” “你才开玩笑吧。”泠珞皱眉,随手把又要扑上来的辰柯推到一旁。 【2017.2.19实体书三校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