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似乎是思维,又似乎是大脑本身,在潜意识的生命力迅速散去的那一刻剧烈地动荡了起来。无声的爆炸在泠珞的脑海里割离出完美的球形,将沉甸甸的记忆圆润地挖走。 刹那间所有事物都短暂地断开了彼此间的联系,在虚空中危险地漂浮了起来,尽管它们中的大部分之后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恢复了原样,但泠珞还是能明显感觉到有很多碎片正被吸往黑洞,有去无回。 “对,主人,就是这样,只要一会儿就好,你就再也不用痛苦了。” 加害者此时温柔得像春天拂过水面的清风,带起一圈圈美丽的涟漪。 而泠珞却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实心的地面上,却和砸在巨大的空心外壳上一样,传来比预料中更加长久的痛感。 是哪里丢掉了呢? 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好像被破开了光滑的洞。再柔和的清风刮过,也只不过是将裸露在外的伤口又削得更大了一分,将温热的鲜血从泛红的皮肤下催出,随着空气折射出淋漓的谣言的光芒。 空空如也。到处都空空如也。 泠珞上一秒尚且勉强记得加害者用唐刀穿过的人是自己的潜意识,下一秒就对记忆里舞台上那个青色的高个身影感到陌生。 自己为什么在学校的天台上?这是什么学校?这里发生了什么?那个被风吹散了褐色头发的身影是谁?她为什么翻过了栏杆?栏杆的下面为什么开起了一片红色的花海?红是什么? 答案偶尔牛头不对马嘴地从意识的另一端砸过来,但疑问的洪流显然占据上风。一股可怕的力量摧枯拉朽地席卷着残余的记忆,不够坚定的一切都一一掉入了这蛮横的龙卷。 泠珞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不情愿把那些记忆交出去,只是本能地不肯撒手。一个和自己身着同样服装的褐发少女的模样在眼前来来回回,可她的名字却总也抓不住。 “远……遥……零……淩?” 具有实意的字节被拆成最原始的声母韵母,又随意地打乱重组,拼凑出看似很有说服力的词组来,又只在记忆里停留数秒就再次消散。泠珞烦躁地拉扯着头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失去很重要的东西,可她什么也做不到。 “羽……语……不要走……” 然而奇妙的是,一直以来牢牢掌控着泠珞的那份岿然不动的悲痛也随着这一次的风暴一丝丝地被剥离、削弱,令她的呼吸也顺畅了少许。她一面不由自主地享受着这样的轻松,另一面却对这份压力的远离感到更为严重的不安。 “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啊,主人……”加害者的声音听起来少有地飘渺,“对,忘了她,忘了零羽,只要这样就好,世界上只有我能伤害主人,主人只需要被我伤害。” 零羽? 泠珞恍然间想起有人对她承诺过要“永远在一起”,可这句话在被翻出来的瞬间就被卷入了无情的气流中。 “我不想……”话甫出口,泠珞就忘了自己所不希望的事情是什么。 “没关系,主人。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世界上每个人都背叛了你,但你忘了他们的名字,也不需要记起来。真相和潜意识只会让你变得虚弱,就像刚才那样——” 刚才那样? 泠珞双眼迷蒙地看向眼前的金发女人和被武器贯穿的黑衣少女,迷迷糊糊地记起自己数分钟前是有什么事情失败了。她看向脚下整齐的地砖,不知为何就在脑海中勾勒出了这些砖块全部脱离原位、地平线不再静止的景象。 不,她要站稳,不能就这样被吞没了—— 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慨维持住了泠珞残存的理性,她用力抱住自己的头,好像这样就能阻止那些重要的记忆随潜意识一同消逝。 “想起来……别忘记……遗忘固然轻松,可是这样的我们,就不再是我们自己了……” 脑海中的声音气若游丝,却无比坚定。泠珞惊讶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潜意识——她奄奄一息,可是双眼还执拗地半睁着,身体在加害者的禁锢下微微颤抖。一抹熟悉的红色从潜意识垂下的手里无力地落下,像是落入清水中的鲜血,在泠珞的视网膜上肆意扩散。 “随波逐流?哈,那样轻松是轻松,可是他们也没有想过吧,我们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全是被不随波逐流的我们自己成就的啊。” 在濒临毁灭的边缘突然失而复得的记忆碎片让泠珞的大脑发紧地疼,然而那欣喜却是难以言喻的。 身着校服连衣裙的褐发麻花辫少女将手机狠狠地丢到排练室远处的小沙发上,大大咧咧地将二郎腿搭在工作台的键盘旁,快要喝完的牛奶的纸包装已经被她捏得不成样子。 泠珞现在还能再次感受到自己那时候的心情——她崇拜死了这个人才华横溢又不假装谦虚的样子,爱死了她的敢作敢当。 “你知道吗泠珞,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去更远更高的地方。” 那是哪一场声势浩荡的歌友会来着?第五音小小的室内体育馆被挤了个水泄不通,然而身为吉他手的女孩只是撇着嘴回到了后台。她的眼眶泛着终于接近梦想时激动的红色,但依然强装着不满与镇定。 “我一定会到更高的地方去的。泠珞,你也不要留在这里,不要满足这小格局的现状。” 那是泠珞生命中第一次受到如此多人的欢迎,而吉他手女孩却向她展示了自己更大的野心。 在泠珞的眼前,被金发杀手圈禁的人不再是黑色衣服的自己,而是从回忆中跨出的褐发少女。她长发散乱,没有血色的双唇艰难地开合,对泠珞重复着过去的宣言。 “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 一定要离开这里。 不要留在这里。 泠珞握拳捶上粗糙的水泥地面,捶上隔断了她与怀念之人的障壁,想要夺回那个被人野蛮抢走的名字。鲜血从细密的伤口里渗出,她却不再觉得害怕。 “零羽……我不会忘记零羽的……”泠珞用力捏紧了自己的伤口,用痛觉刺激着逐渐麻木的大脑。她试着再次用妄想的力量幻化出武器,但再次落空。 “主人啊……”加害者的面上滑过一丝愠怒,“我说过了吧?还记着这些令人恶心的事情对主人一点帮助也没有。潜意识和记忆越强大,主人的力量就越弱小,我可是已经没法再习惯一边倒的无聊追逐剧了啊,我不接受一个没法主宰世界的主人……绝对不许!” 唐刀整个穿过潜意识的身体,她的眼睛蓦然撑大,嘴角溢出血沫。 那可怜的一点泠珞好不容易才抓回来的记忆以数倍于原来的速度再次被吸往无底洞,一场不容分说的风暴正在摧毁泠珞以前为自己精心搭建的避世之茧,将她深埋的秘密连根拔起。 “不!不要这样!我不能忘记她啊!” 再尖锐的叫声也没法阻止这场浩劫,那个女孩的姓名再度被抹去。 “还没结束……”潜意识的声音几不可闻,眼帘逐渐阖上,泠珞再次感到压迫呼吸的惊恐。 没有退路了。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无法挽回的?什么又是不可战胜的?到底还要抓住什么,才能逃离这重重虚妄的世界?泠珞怀抱着必死无疑的绝望,在记忆的深海里毫无章法地下潜。现实残留下来的刺骨寒流倒灌进身体,覆盖过手上发热的伤痛,将岩浆冻结成形状扭曲的火山岩。 年与月的分类都不重要了,快乐与悲伤的标签也都不重要了,所有的记忆和现实混杂在一起,像是地震过后坍塌的图书馆。 “我到现在也没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来。”那是她们相识第一天,对方急切的示好。 “选择你的人,是我。”那是她被质疑之后,对方霸气的安慰。 “我们组一只乐队!超越我们的偶像吧!”那是她们的梦想。 “我都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这种喷子就是纸老虎而已!”那是她们的反击。 还不够,还不够……泠珞努力地回想着她们所经历过的一切。她曾经因为回忆起这样的过去而伤害了守护者颜语,但作为颜语原型的女孩才是真正在现实中给予过泠珞温暖的人。 只是,连泠珞自己也不甚清楚的是,为什么这个女孩在妄想的世界中要以颜语的姿态出现呢?为什么他们二人的形象虽有交叠,自己的内心却觉得并不止如此呢? “好啦,好啦,我有分寸,毕竟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超越那个人的,对不对?” 记忆中缺失的指代人物与排练室还有家里墙壁斑驳空白的印子重合,泠珞敏锐地注意到了那一闪即逝的光线。 “唉……进了第五音之后,最为幻灭的,就是知道‘随便抓个什么人包装营销一下都能成为明星’这件事情了。”期末散学典礼后,泠珞曾经在放学的路上对好友这样抱怨着。她还记得自己并不是胸有成竹地说出这句话的,而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难道是突然觉得自己离目标一下子近了,没有努力的动力了?”褐发麻花辫的女孩笑嘻嘻地问道。 “这也是一个原因,另一方面是……”泠珞庆幸着自己没有把聊天气氛搅浑,于是接着说了下去,目光和脚步却同时被路边的巨型广告牌上的海报吸引了。 “怎么啦?难不成你觉得她也是完全靠包装才有今天地位的?”好友搂住泠珞,与她一起看向那个只有漆黑人物剪影的海报。 泠珞努力地揉了揉眼睛。 黑影在波动,它们并不是一开始就在那里的,而是一块形状清晰的黑雾,死死地贴在原本的人物上不愿离去。 “泠珞,别自己打击自己啦。你明明知道的,她是我们第五音在这个时代里最叛逆的毕业生——你只不过,是想比她更叛逆一点罢了。” “零羽!你怎么可以拆穿我啊!太过分啦!” 泠珞与记忆中的自己同时笑了出来,虽然好友的名字再一次被水流冲走,她却无来由地不再觉得自己会永远错失了。 白色的奶油被好友从泠珞的唇边动指抹去,塞进嘴里,泡芙的香气在记忆里弥漫。她们嬉笑着,在黄昏里奔跑着,跑过一张又一张明星综艺节目的海报,黑影中偶尔闪过一抹白色的光芒。 “别担心了泠珞,只要我们永远在一起,肯定有一天可以超越颜语的!” 随着好友充满活力的声音,那些蒙在海报上的阴影纷纷破碎,缺失的宣传标语也被连带着解放。 ——超人气嘉宾评委——颜语——倾情加盟。 ——这个秋天,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