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静默的彼岸花田中,带起一波花枝摩挲啜泣的声浪,带着一片浓墨重彩的厚重红云。 “不是的,不是的……”泠珞一个人冲进了红花的浪潮中,口中喃喃自语,像是在与谁争吵。可是除了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之外,她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守护者颜语屏住了呼吸。 情感,他远远地,从泠珞的眼中看见疯涌的情感,像是一个发了疯却不自知的神明,世界中所有的无感情的东西都受到她的情感的波及,风被唤醒,天在呜咽,花朵在加速盛开……而以前那种波动却没有出现过哪怕一次。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自诞生伊始就是一片透明,他就和空气一样,是组成泠珞那无聊的世界里同样无聊的介质之一。 “不想消失就马上动手,美人鱼。”加害者半催促半胁迫地与他一同向前迈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守护者听见了唐刀出鞘的微弱声响。 一个超脱常理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简直令他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消失吗?不,不会的。他有自信。 被惊扰的泠珞警觉地回过头来。她在看到守护者的一瞬有些怯懦和退缩,随后摇摇头,双眼被喜出望外的色彩填满:“颜语?真的是你吗?天哪,我还以为你会……” 她的话音未落,剩下的话语就被堵在了急促的惊呼中。 “消失吗?” 守护者觉得自己的演技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加精湛的时候了——面部的肌肉如机械般完美地互相咬合,堆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 泠珞的的发丝在半空飘飞,落下,一道淡淡的血痕,在她白皙的脖子上逐渐拉长,渗出的血珠被守护者手中小刀的红色吸收融合。 泠珞被吓呆了,僵在原地,很久才想起来去捂脖子上的伤口。 “没关系,我不介意。”守护者低下头,注视着泠珞那再次平静下来、除了彼岸花之外倒映不出任何事物的双眼,一只手霸道地把泠珞的双手抓到一起钳住,另一只手怜爱地抚上她的面颊。 “我已经决定了,即使你实际看着的并不是我,我也不会违背当初的誓言。”他的手指深情地划过泠珞柔软的嘴唇,恶作剧般用指腹轻轻按压,鲜血般淋漓的痛感和快感同时在心中翻涌。 他像是自我催眠一样急促地说着这些话。他想说他还是爱她,想要拥抱她,亲吻她,想要永远将她圈禁在自己的怀抱里,正如她自己呼唤的那样。这一切早在那天他对泠珞跪下时就已注定,告白与伤害同为对泠珞与这个世界最深切的爱。 再也不想放手,再也不想把她交给任何人,绝对不能让这个死去已久的零羽占据那个泠珞早就许诺给自己的位置!不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泠珞都应该是属于他的! 抑制不住的感情喷薄而出,他一面怨恨着被强加的、对泠珞那无法摆脱的喜爱,另一面又深深庆幸自己的情感反而在这样的痛楚中超脱原本的界限,变得更加深刻。 他想要时间倒流回因一无所知而幸福的过去,虽然他明知那已经错过。 那么,不如让时间停止在此刻吧,让她变成只有自己一个人能亲吻的白雪公主。 让什么美人鱼的诅咒见鬼去吧。 “颜语,你听我说,虽然零羽……”泠珞慌张地想要挣脱,难得绯红的脸颊让守护者觉得她比以前要千百倍地可爱。 要守护她……要守护她……要把她放进坚硬的玻璃匣子里,谁也不能伤害到她……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加固,内心偶有的一点“但这样真的好么”的挣扎转瞬就被占有欲的浪潮盖过。 他举起了刀。 这是被他当做过命中注定的女孩啊。 却也是毫无自知地玩弄了他的女孩。 “你就是我的全部……泠珞……我的小花栗鼠……我从来没有质疑过我们的相遇,我以为这一切是真正的命运,结果却是由你指定的命运。我——说实话——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只要顺从你的愿望就好,对吗?对吗?对吗?” 他一连问了三次。兴奋与痛苦相互交织,互相碾压,守护者的话语开始变得支离破碎,它们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真实。 他忍不住,忍不住告白的欲望,他对泠珞了如指掌,但这是他第一次有了想要让泠珞了解他的心情,尽管将泠珞彻底占为己有之后,他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可以说,但他还是忍不住。不这样做的话,他就没法向任何人证明他的灵魂才不像纸片一样单薄。 “明明我绝不会背叛你——” 这一刻,不甘的情绪占了上风。 然而,在泠珞因惶恐而睁大的眼瞳中看见刀锋的鲜红时,守护者的动作停滞了。泠珞眼眶上细小的泪珠刺进了他的心房。他旋即又开始动摇,整个人连退十几步,撞上了加害者。 “真没用啊,美人鱼先生。”加害者颜语嘲讽道。 知晓自身的无能,以至于认清无能乃是自己唯一的本性,是对无能之人最大的惩罚。 “不,我不会再被迷惑了……”他咬牙,甩了甩头,握紧那柄原本属于泠珞的小刀,再次说服自己就自私这么一回,打算重新迈开步伐。 “不必了。” 视野突然被强制下移,被漆黑占满。血腥的味道充斥在鼻腔,以指数爆炸的级别扩散。 温度偏低的双唇被强硬地撬开,毫无防备的阵地全部失守。加害者以闪电般的速度强迫他低头,入侵了他的口腔,舌尖和她无情的唐刀般凶狠地在守护者的上颚掠过,用力啃咬着他的唇瓣。 没有多余的暧昧与温情,只有血的味道,他只能勉强睁眼,对上加害者眼中那充满了报复与制裁意味的笑意。 这太荒唐了。 他艰难地,用余光不断地搜索着泠珞的身影。突如其来的愧疚令他也发了狠,牙齿忿忿地捕捉到加害者灵活的舌头打算报复,可这场没有预兆的战役却以和开头同样的方式突然鸣金收兵,肋骨再次被唐刀的刀柄戳中,身体不自主地弯了下去。 “呵,没意思。” 视线动荡中他只来得及听到加害者百无聊赖的声音,瞥见泠珞因为震惊和畏怯而手足无措的样子。 加害者一手满不在乎地擦了擦嘴,一手挥动唐刀,划破地面,挑出十数柄冷兵器向毫无反击之力的泠珞刺去,每一柄都闪着与她的唐刀一样残忍的凶光。 “不!” 大脑一片空白,一股无形的推动力让他本能地朝泠珞所在的方向追去。能看见的凶器越来越少,直到身体被利器数度穿透的冲击力让他往前一踉跄,伸出的手差点没能搭上泠珞的肩膀。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近乎粗暴地凭借单手将泠珞整个人转了半圈,将她搂在怀里,不让她看到自己的样子。 不同立场的不成句的词语在脑海中激烈碰撞,最后都没能说出来。他长叹一声,只听见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声音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没事了……” 他在干什么?他在守护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明明放任她被杀掉的话,自己就可以自由了啊。 他想笑,带着腥味的鲜血却堵在了口中。好恨啊。 好悔啊。 可是那恨意与后悔却失去了精确的对象,无头苍蝇似的在虚空中乱转。 他还是不知道除了泠珞所爱的那个颜语之外,自己还能成为谁。如果泠珞真的曾经为某人倾注过能够扭曲世界的爱意的话,那么能够作为替代品重温的自己,是否也称得上幸运?当然,若那人给予泠珞足够的守护,现在的一切也不会发生吧。 然而细微想去,世间能超脱命运安排的人,怕也是屈指可数。 他将手中的小刀塞给泠珞,不怎么听使唤的大手抓着她的小手,反复按着,确认了几次,才终于无力地松开了她,整个人倾倒下去,只靠单膝支撑,像极了宣誓的骑士。只是后背还在汩汩地流血,心脏的跳动开始失常。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在缓慢地修缮他的身体,就像那些恢复原样的砖块和蒸发的血气一样,可那一切只是延长了他的痛苦而已。 植物被踩折的声音规律地响起,他知道那是加害者走近了。 他认命地闭上眼,结果被贯穿的疼痛来自手臂。 “住手!”那是来自泠珞的尖叫,她捂着脸,跌坐在花丛中,可这丝毫不能阻止加害者冷酷地转动唐刀,让守护者的血肉再一次模糊地搅在一起。 金属抽离的疼痛比刺下时更甚,更别提那些血肉还在诡异地自动愈合。 加害者一只脚顶上他没有被兵器扎破的后背,然后猛地一借力,她杀伤力最强大的唐刀就整个贯穿了守护者的胸口。 好恨啊。 好悔啊。 极度的疼痛中守护者再次像与加害者交手时那样,感受到一种无声的情绪正通过血与刀的碰撞蔓延。那是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加害者的情绪,却令他感到比被刀贯穿痛苦百倍的撕心裂肺。 这样强烈的悔恨,是谁的呢? 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但加害者显然不这么认为。她像个脾气暴虐的孩童,重复着这样折磨自己的戏码泄愤。 生理性的泪水折射中他看见同样泪流满面的泠珞,他们隔着相差不过数米的距离,却有着同样绝望的表情,对彼此的疼痛无能为力。 为什么? 他们明明那样地相爱过啊…… 为什么他们非要需要遭受这样的选择与苦楚不可? “你想要杀了他的话!就给他个痛快啊!”不远处,守护者听见泠珞声嘶力竭地喊道。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支撑自己站起来,但双腿还是止不住地发软。 “不,主人,这都是你曾经想要对我施加过的痛苦不是吗?我即是他,他即是我,谁来承担这些,有什么不一样吗?若不是我的能力不如你那样强大,你曾经赐给我的那些异想天开的死法,我都想要一一奉还呢。”加害者颜语不紧不慢地说道。 泠珞的抽泣噎住了一下。 “这些都是你的恨不是吗?对我颜语的恨,对原来那个世界的恨,对你自己的恨,这不都是你自己想要的吗?倒不如说,这个世界里只有他的存在才是不合常理的,因为你从未认为过自己值得被爱,我只是在清除定位错误的角色而已。” “但我喜欢过他啊!现在依然喜欢!喜欢到想要放手!让他做自己想成为的人!我不想再这样绑住他了……我不可以再这样毫无节制地妄想了,我要回去……” “嘘——”加害者眯起了眼睛,将食指竖在嘴前。 “主人,注意到你自己的措辞了吗?你说的是‘喜欢’。你从来没有对他说过‘爱’这个字眼吧?所以你的‘喜欢’,只不过是‘需要’的同义词罢了,甚至连‘好感’都达不到。他之所以还在承受这样的痛苦,实际上就是因为——你还‘喜欢’他,你在意识深处,依然‘需要’他——需要一个爱着你也被你所爱的角色活着啊——就好像,你依然期待着被我折磨来惩罚自己一样。” 加害者仰头发出放肆的大笑,久久回荡在这一望无际的彼岸花丛中。 【2017.2.19实体书三校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