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出其不意地席卷了这座城市,到处都透露着萧瑟的味道。 在城市另一端的剧场里,颜语坐在钢琴前,心不在焉地弹奏着,每个音符都勉强而生硬地连接在一起,伴随着一大堆错音。 颜语敏锐地感觉到,在泠珞的身上,已经产生了某种质变。 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联系自己了,偶尔一次说上话,她也是含糊其辞。颜语清楚泠珞并非什么朝三暮四之人,倒不如说她对“唯一”这件事情执着得可怕,所以做任何事,泠珞必然会先将自己置于一个极其严苛的规则之下,她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只与她自己制定的规则有关。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违反规则,哪怕那令她自己痛苦。 在与泠珞相处的过程中,颜语总能嗅到某种应该被定义为“碎片”的味道,极其残缺。 他决定找到泠珞,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就算惹得她生气也好,他也不能放任这种诡异的情况持续下去。 他联系了她的家人、同学,都没有获得一点有用的信息,只有她乐队里那位大贝斯手墨默在他的再三请求下,答应可以让他在周末学校无人时站在泠珞宿舍的门口看一眼,不过她相当怀疑这样做根本是白费力气。 泠珞给颜语拍过自己宿舍的照片,第五音的宿舍都是带着独立卫浴还有小厨房的双人间,泠珞却说她从未有过室友。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女生宿舍,整洁、温馨,带着一点点女孩子特有的香气,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颜语站在门口焦急的扫视,屋子里一定有什么东西不正常,才让他如此坐立不安——是空白的相框?还是新得像是完全没被翻开过的乐理书?还是抽屉上那个突兀的锁头?不,不,都不是,这些东西和他所认识的那个泠珞都没有关系。他想要踏进一步再多看一点,却被墨默拦住,视线晃动中,一个小小的红点突然吸引住了视线。 “那是什么?拿过来。”他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指向那个地方,眉头深深皱起,直到墨默在这份威压下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才察觉到自己失控了。 那是一把锋利的小水果刀,鲜红色的,与泠珞很不相称。在看到这把刀的瞬间,一股不祥的预感爬遍了颜语的全身,让他忍不住颤栗。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他把那把刀接过来,混乱中手指差点直接握上刀锋。紫发的大贝斯手从没看过他这样慌乱的样子,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 颜语匆忙地道了个谢就冲出了第五音。然而在踏出校门的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他依然毫无泠珞行踪的线索。第五音的学生只要有合理的理由就可以递交请假条离开学校,只要在放学前回来就行,没有人会对此大惊小怪。 他把那把小刀小心翼翼地揣进衣服口袋里,沿着街道缓慢地搜寻。他沮丧地发现,他对她的喜好一无所知——不,应该说,她本就是白纸一张,大多数的喜好都是二人确立了关系后才培养出来的,这听上去倒像是泠珞顺从着他的心意在改变自己。 他从没有过问过泠珞的过往,因为他从不觉得那是他们的关系中必需的一环。他对泠珞的喜爱从她贸然闯进琴房的那一刻开始,世界因她的闯入而骤然着色转动。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他只需要守护他所看到的这个泠珞就好了。 颜语焦躁地在泠珞每周五放学必经的几个路口附近徘徊,眼睛每隔几秒就瞟向第五音附近唯一的一个公交车站,希望着她会从下一辆停靠的16路公交车上下来。在那之后不论是责骂还是哭诉,他都愿意听她说。 “原来你在这里。” 一个冷艳的女声在身后响起,颜语正欲转头,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从刀身的反光中看到了身后之人的倒影——一位美丽,却带着满脸肃杀之气的金发女人。 绿灯亮了,行人们好像都变成了石膏,没有人对颜语遭遇的事情做出任何反应。 现实与幻觉的夹缝仅撑开了一瞬。车流恢复通行,所有的人都走向与颜语相反的目的地,似乎他所在的那个路口并不存在。 “你是谁?”颜语压抑着心中不受控制地暴涨的憎恶问道。 大脑发出危险的预警,全身的细胞像动物面对自己从未见到过的天敌时一样开始加速运转。颜语能感觉到女人散发出来的嗜血气息,与泠珞,与自己,甚至与这整个城市都格格不入,像是披着人皮的异种生物,虎视眈眈地觊觎着自己守护与热爱的一切。 他悄悄地,握住口袋里泠珞落下的那柄小刀。 女人唇齿微张,颜语却在瞬间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命运之网被拉伸到极致后,那根线濒临断裂。 不,不要说出那个让一切清零的答案! 女人轻笑,刀锋倏地一转,一股凌厉的风就向着自己劈了过来—— “我就是你啊。” 颜语敏捷地转身躲开,女人的刀锋擦过他的肩膀,割断衣服表层的纤维。 他们站在无人的马路上对峙。 这时颜语才有机会清楚地端详女人的样子——金色的乱发,冰青色的双眼,瓜子一样的下颌。细长的身材被一身漆黑、仅有边缘被金色点缀的战斗皮衣所包裹,右手挥动着一把唐刀。仔细看去,她的样貌竟与自己有九分相似,只是底子因为是女性,所以面部骨骼的比例偏向柔美,可那高高吊起的眼尾与上挑的剑眉完全将那点仅有的娇媚抹杀。 她哪里都像自己,又哪里都不像。 “真是可笑啊……让主人依赖成瘾的家伙,竟然长着我的样子……哈哈,看来我果然还是被爱着哪……” 女人率先放下举着武器的手,收敛了一身的杀气,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 “不要转移话题!”颜语喝道。 “你还没有搞清楚情况吗?小木偶?”女人怜悯地看着颜语,高傲的双眼中闪着冷峻的光,“我的名字呀,也是颜语——和你一样,都是被泠珞创造出来的小角色。” “你在说什么?”颜语被她搞糊涂了,他对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记得清清楚楚。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热闹的一个城市,为什么现在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就像一个空荡荡的舞台一样?为什么我们声音的传递根本不会被距离所影响?很简单,因为主人完全不关心周遭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合理,没有对这样的环境进行过设定,所以我们才能随便地打破所谓的物理法则——或者说这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法则这种东西。她只热衷于自己的过家家游戏,而你我都是她臆想出来、配合她自己想象的情节的产物罢了。” 对于这一套天马行空的说辞,颜语打心底里觉得荒谬。 “你简直就是个疯子。泠珞是比我小很多,我和她虽然是一见钟情,但也……” “因为主人需要我是疯子。”另一个颜语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同样,她需要一个恋人,于是她创造了你——用她记忆深处没能忘掉的,我的名字。” “自己思考一下,你那份干巴巴的履历都是真的吗?你真的对你的职业经历印象深刻吗?有强烈的雄心壮志吗?” “回忆一下,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和泠珞一样饱满又立体吗?” “在你的世界里,除了泠珞,出现过其他任何能牵动你神经的人吗?前辈?父母?朋友?同事?你和他们有过多少密切的交往吗?” “你尝试过按自己的意志打乱生物钟吗?试过喝一杯咖啡抵抗住睡意观察这座城市如何天明吗?” “你有仔细地照过镜子,看你自己眼睛里倒映出来的画面是什么吗?” 另一个自己在喋喋不休地逼问,颜语发现一向能言善语的自己根本找不到能反击的话。 “承认吧,你根本没有在意过这些事情,因为主人不需要你去在意。她只需要你爱她。你只有那么一本词典,你说不出词典外的话。当她不需要你了,你就会消失,连自己存在过都不知道——看吧,就是现在。” 一种未知的恐慌忽然咬上颜语的神经,让他条件反射地朝自己的手看去。 一闪而过的也许是幻觉,但某个声音拼尽全力在脑海中朝他叫喊:“对,你刚刚的手,是透明的!” 颜语瞪大了眼,怔怔地后退了两步,像是毒发时的哈姆雷特。然而,强大坚韧的内心与刚正不阿的精神令他站定,想要再见泠珞一面的愿望使他对面前这个扭曲版的自己愤怒不已。他咬紧了牙,高声斥责对面的人。 “一派胡言!” 金发女人脸上的讥诮转瞬消失不见。 “真可惜。” 嘴上这么说着,另一个颜语却享受地舔了舔嘴唇,舌尖和毒蛇的信子一般腥红。 如同一道闪电,金属与金属相互摩擦的声音无比刺耳。强大的压迫力让身材高大的颜语不禁连连后退。 锋利的唐刀对上从泠珞房间里捡到的小刀,优势是显而易见的,然而那把小刀的坚韧程度也超出颜语自己的预想。在条件反射地抵挡过一击之后,反抗的本能让颜语发出低沉的咆哮。 “你把泠珞怎么了?”他质问,被燃烧的愤怒推动着向前冲去。 杀了她,杀了她!杀掉这个扭曲的自己,他还是那个温文有礼的颜语;杀掉这个疯狂的自己,他就能回到被泠珞需要的世界里去。 脚步不曾停顿,飙升的肾上腺激素让大脑完全意识不到危险,只有取胜的欲望在复制叫嚣。 “把她还给我!” 相较颜语的毫无保留,金发女人招架得毫不费力,哪怕刺来的刀锋与皮肤只隔些许,她的表情也未变色分毫。 “呵……要是真的得到了主人,我可是一刻也不会放手的。我要看着她哭,听着她的惨叫,尝着她的鲜血才能感觉到灵魂的所在……只是想想就感动不已!毕竟,我可是她钦定的……加害者啊。” 唐刀的刀柄狠狠戳向颜语的心口,让他不住地呛声,而加害者毫不留情地翻转武器,向下刺去。 【2017.2.19实体书三校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