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坚冰一点点地破碎,寒意与失去了束缚的回忆却一波接一波地从心底翻滚而来。它们很少,很碎,但足以让习惯了虚伪的幸福的人崩溃。泠珞跪坐在地上,用尽全力拥抱自己,手臂被抓得发疼。 “不……”嘴唇颤抖着,泠珞咬紧牙关,不想放任自己好不容易因为颜语才累积起来的名为“爱”的情感从唇缝中溜走,然而它们就像是水中的倒影一样,在平静被打破的瞬间失去了踪影,再也无法模仿。 从那条高音谱号项链项链的碎片往外,开始拼凑皮肤和骨骼,最终的成品是是一位扎着褐色麻花辫的少女。 她代替颜语,站在了游乐园鬼屋旁的瞭望台上,好像随时都掉下去似的,身下是低矮得有些过分的栏杆。泠珞一时分辨不清自己担忧的究竟是颜语还是她,然而只要想到她和颜语中的一个有可能从那里坠落,泠珞的心就揪了起来。 那个栏杆与学校天台上的栏杆相重合,游乐园的晴天与阴沉的黄昏相交替,泠珞的心情变得更糟,她发觉自己正被蛮不讲理的深渊拽下去。 然后呢?然后那个女孩怎么样了?泠珞头疼欲裂,根本想不起之后发生了什么。在她的记忆中,那是一个空荡荡的寂静的场景,即使下一秒发生的是爆炸,也什么声音都没有。 那个女孩胸前的红色高音谱号项链还在眼前摇晃,令泠珞完全无法忽视;那句和黑色的自己说话形式一样诡异的“再见”也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没有答案的那百分之一的记忆碎片让她抓狂。 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泠珞只能这样判断。 她飞奔出家门,坐上计程车,脑子里全是那个女孩的幻影与颜语拿起破碎的项链的样子,完全没注意到夜色已经开始被东方泛出的鱼肚白所取代后,转瞬之间又虎视眈眈地排在了晚霞的身后。一路上行人和车都少得可怕,学校的保安亭里一个人也没有,泠珞轻而易举地翻进了学校,一口气跑上了教学楼顶的天台。 在看到天台栏杆的一刹那,泠珞感觉到头重脚轻,像是自己已经从那样高的地方掉下去了似的。记忆在这一刻开始接洽上另一块拼图,泠珞看见那个自己熟悉的女孩散开发辫,背对着自己掉下了楼。天空自己心底的某一个地方因为这一幕已经碎得四分五裂了,自己与那样的心碎,只隔着一个名字的距离。 “不!”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心痛呢? 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并非是所谓受到惊吓后对事实添油加醋的扭曲和删改,而是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原貌。 被重现的血红色夕阳看上去依然不含有任何神秘的启示与预兆,只不过是一块合适的布景,恰到好处地融合进名为“坍塌”的那一幕剧情中去了而已。事实上,那一日整个世界的摇摇欲坠早已体现在诸多细节当中,反胃的感觉、16路公交车的晚点、人流的躁动与那女孩唇齿那过于乐观的开合,都闪烁着可疑的残影——那些才是世界异动的真正前兆,仿佛时刻都要从画面上脱落、但又竭力停留想要在视网膜上似的晦暗不明。只可惜包括泠珞的所有人在内,都因经验不足而仅仅将那称作“不祥的预感”。 “是这样的吗?” 泠珞朝天空发问,然而记忆的穹苍并未给予她任何回答。只有猜疑与卑微两种情感撕扯着内心的空洞,直到其扩展为深不可测的深渊。 是——呃。昂。呃。啊。 那又是来自于何处的回音? 空无一人的天台上,不存在颜语窥探的身影,但也无丝毫安全感可言。 如同初被颜语追杀时一样,她的所见所想似乎被人同步传达到了某个地方,以致于那种曾经摧毁过现实的浪潮又在蠢蠢欲动。泠珞本能地抱紧了身体,但本能却无法让大脑停止思考。 虚假的爱恋,捏造的颜语,唯一真实的只有脑海中疯涌的情感与想法罢了。 真是的,别问了呀,别看了呀,有本事的话就出来斗个你死我活呀。 可转念一想到自己体能上的弱势,泠珞就悲哀地发现,这样的情报似乎在脑海里一经浮现就被那潜在的敌人看到了。 这一刻她连与那个黑色的自己对话都无法做到 。 “你在看着吧?你破坏了我的爱情和生活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快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你还想让我看什么?”泠珞朝着无人的天台咆哮。 没有人回答。这样的事情在以前也发生过。 再见? 不,那不是告别。 “我们还会再见的……”那是一句颇有威胁性的宣言。在这同一个天台上,加害者死前笑着吐出来的。她说她不接受,她说她永远不可能被杀死……泠珞取走了作为加害者弱点的眼睛,世界就遮盖住了作为泠珞安心源头的颜语的眼睛。 泠珞看向自己弹钢琴的双手,还有自己白底灰边的校服袖口,上面沾染过的血迹还历历在目。 她真的彻底杀死加害者了吗?现在自己眼中世界的摇摆与扭曲,是意味着她要再体验一次被加害者追杀的恐怖了吗?还是说,那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的颜语将从此被加害者完全替代? 明明需要更多的回忆来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收集回来的这一点点记忆的碎片就足以击垮自己这近一个月以来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心理防线。再往深里探究的话,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泠珞忽然觉得,这个天台就像一个被诅咒的坟场,她一直以来恐惧的无非是在这个天台上所发生过的一切罢了。 “哈哈……” 泠珞抓着凌乱的头发,徒劳地仰头躺倒在天台的地面上,也不顾后脑勺与水泥磕碰,眼前出现了重影。 被人所害的世界,随意改变的世界,被人所爱的世界……它们根本没什么不一样吧?这都是死后的世界吧?自己明明只是想要快乐正常地生活下去而已,可事实是自己即使活着,也和死了没什么差别,不论是那个跳下去的女孩,还是颜语,还是黑色的自己,都没能改变这个悲哀的现实——泠珞不应出生,不配被爱,也不应活着。 倾巢而出的恐惧与绝望,在这个即将入冬的时节,把房间变得更加冰冷。在这样一个地窖一样黑暗无光的地方,回荡着的只有失去一切的泠珞在在陷入昏迷的喃喃自语——“不应活着。” 在身体因为寒冷与痛惜暂停工作之前,泠珞在恍惚间听到另一个自己带着忧郁的声音:“我来告诉你那个人是谁。” 谎言重复一千次就会变成真理。 但,那并不是谎言。 恐惧,以及绝望,在构成这个世界的齿轮上欢快地叫骂、推搡,使得一度卡死的零件,在这不可抗力的推动下,重新运作起来。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那是滋养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养料。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那是最为真挚的呼唤。 而呼唤需要有人作出回答。 第五音的废墟中,有一块被焦黑的附着物粘住的土地,只有偶尔飞来又不敢大快朵颐的蚊蝇揭示出这块散落成沫子的东西可能的性质。 没有人能把这样面目全非的东西拼回原貌——除了造物主。 不是风,也不是别的什么,那一坨焦黑的物质在造物主那不能反抗的无形的力量下扩散,拉长。它们先是彼此黏连成畸形的指骨,然后桡骨,尺骨,连接上空洞的肋骨,露出火山岩一样坑坑洼洼的表面,冒出了小小的气泡。 神经和血管冒了出来,像渔网一样兜住了骨架。骨架渐渐变得光滑、标致,比例在每根骨头的扭动间渐渐固定成一个高个女人的身材。血管内有影子在氤氲地流动,催生出新鲜的肌肉,在接触到空气的下一秒就从鲜红变成漆黑,被白嫩的皮肤所掩盖。 骨架生长的前方有一颗失去生气的头,被灰尘与干涸的血污所污染,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眼窝上,双眼的眼皮无力地瘫了下去,淡色的睫毛下流出黑色的痕迹,看来有人担心这双眼睛再次睁开,已经将两颗眼球挖走。 然而,那颗头的嘴角却保持着一边向上翘,一边向下弯的弧度,一颗白色的牙齿露了出来,看上去是在狞笑。 颈椎连接上了这颗头,向头里输送着养份,皮肤细胞彼此链接,织出层层表皮。 扑通。扑通。 在这个废墟的地面下,流动着因恐惧而颤动的脉搏。 而地面上这个扑倒在地上的人的身体右半,也有什么在以同样的速率起搏。 “主……人……” “主人……啊……” 这个人已经初步成型,只是身体的各项功能还没有彼此协调,连动动手指都会使身体的其他部位感到疼痛。可是,即使下颌骨咔咔作响,她还是艰难地、努力地、像初生的婴儿呼唤母亲一般,将“主人”这个词语从身体中挤出。 那是她的本能,她生存的全部意义,在双眼睁开之前就已经明晰。 **的所有部分里,左肩的肌肉最后才形成,一个崭新的金色降半音符号纹在那里,闪着低调却蛮横的光。 她的头发恢复了金色的光泽。她用手抓住原本插在地面上的唐刀刀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皮下有东西在不断地翻动,流出眼泪一样的黑色液体,却将脸上原本的污渍冲刷殆尽。 她开始眨眼—— 全黑的眼球在翻动中渐渐淡化成冷酷的冰青色,那是新生的颜色。 金发的女人伸了个懒腰,尽情地舒展着身体,仿佛之前被濒死的猎物翻盘、用激光烤成焦粉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主人,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的啊。” 一份偏执的爱意,虔诚得如同最深刻的告白。 “我爱你。我会永远爱你。无需畏惧被人欺骗与抛弃,我将永远忠诚,永远跟随,一如你当初深爱着你的光明。我爱你啊主人,爱着那个最真实的你,像孩子一样天真易碎、又像孩子一样残忍无情的你。只有我不会抛弃你……只有我能承受和接纳所有的你……你需要我,所以你呼唤我,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你也是爱我的不是吗?主人……哈哈哈哈哈……” 陶醉而痴狂的低笑声回荡在紫红色的天空里,云没有流动,光线也是僵硬的。这是个已经失去生机的世界。可是,苏醒过来的加害者知道,在这片苍穹与地面相交的角落底下,藏着一片一望无尽的纯净青空。 【2017.2.14实体书二校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