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要这样继续下去吗?” 本来想要把所有事情都问清楚的泠珞一下子被吓到了。她又试探性地将手伸向对方,而手再次一下子就穿过了那个黑色的自己的头。 黑色的自己还是冷静地站在那里,冷硬的质问犹如鬼魅。 她的身上散发出一切与泠珞所渴求的幸福截然不同的气息,泠珞越来越觉得那是长着一张自己的脸的恶魔……或者,说她是另一个自己也没错,是背负着一切罪恶的自己,是令自己被神所嫌弃、导致前十几年人生都痛苦不堪的根源。 狂奔,泠珞开始不顾一切地狂奔。可是不论跑出多远,另一个自己的声音依然在脑海中久久回荡。 泠珞穿过老旧的居民楼之间滴着灰色水滴的小巷,穿过长长的被破旧的自行车堆满的街道,穿过左右贯通的市政府大厅,穿过早早打烊的唱片店外面的走廊,脚步声是流浪猫狗的敌人,它们拱起身子露出獠牙,色厉内荏地朝泠珞示威。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不欢迎她。 那个黑色的自己只是无言地拿着手提包,站在泠珞所经道路的一侧,看着她跑过。她没有亲自追着泠珞,但她的逼迫无处不在,转过了一个路口她就在下一个路口,捡起什么东西砸过她的的身体也没有用。回头太危险,泠珞不想那么做。 她恍然间想起自己不是第一次这样长距离地奔跑,只是上一次是在夜晚,她在梦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穿越了大半个城市。 “别追着我!”她努力想要把另一个自己的声音与带来的画面都驱逐出脑海,本能在告诉她,她承担不住那另一个自己所代表着的一切。 “那不是梦。”另一个自己再次说道。 “闭嘴!”泠珞恼羞成怒地把自己的包摔在地上,攥紧拳头捶向粗糙的砖墙。她不想模仿任何人,她知道她将流血,她知道她一定会后悔,但她需要有什么东西来承载她的怒火。 “我过得很好!我好不容易才过得这么好的!别来打扰我的生活!”她恨恨地嚷道。 剧痛传来的同时,泠珞如愿以偿地听见了砖石碎裂的声音。她惊恐地看向被自己打出一个深坑的墙壁,还有伤口迅速愈合的双手。 “不,我什么也没做……”泠珞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无助地看着对面楼房上黑黢黢的窗户。她觉得那里一定有人在看着,将自己的荒唐行径记录存档,公之于众。他们期待这样犯规的自己一定很久了。破坏公物、怪力女、暴躁狂……不用他们操心,泠珞轻而易举就能就给自己列出数条罪名。她太了解恶意了。 混乱之下泠珞从地上捡起了石头塞进墙上的深坑,而令她大吃一惊的是,那些颜色形状不一的石头在碰到砖墙之后,就变成了和陷进去的砖头一模一样的颜色,那个坑很快就被修补平整。 而对面的楼房又哪有什么窗户,不过是一栋还没有竣工、毫无遮挡物的烂尾楼而已。 泠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捡起本该沾满污水与泥巴、实际上却干干净净的手提包,再次迈开脚步奔跑。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而道路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眼前,将她指引向下一个路口。 那个黑色的自己在自己命令她闭嘴之后就再没有出现,但泠珞可不认为这是出于乖巧或者恩赦,因为她已经无需对方提示,就越来越清楚地知晓自己所处的状况了—— 所谓的恰到好处,往恐怖了说去,是随心所欲。 她在剧场前《夜开荼蘼》那副巨大的海报前停下。原本应该人头攒动的周五傍晚,剧场门口却冷冷清清。 泠珞跑过的所有地方都是这样的情况,城市像是变成了无人区。 颜语帅气的正面照被打上“领衔主演”的文字还有其他令人眼花缭乱的名头,贴满了剧场的外墙。 铜版纸上深青色的瞳孔反射不出任何人的身影,只有长方形的白色方块,是死去的时间留下的遗物。星光总是一闪即逝,在这个闪闪发亮的时代里,谁不是将反光板和摄影灯当做偶像们眼里的灵魂来崇拜? 泠珞又不可自抑地想起了新闻视频中颜语被打上黑马赛克条的头像,还有照片下“尾随者:颜某”的字样。 和剧场外墙的海报是同一张照片,他们甚至没有用颜语的证件照。 黑白色噪点在海报的画面上闪过,画面本身像是变成了电视的显示屏一样,交错不明。 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牵动着某根错位的神经,松动的盒盖被轻易地移位。 “怎么会……这样……”泠珞抓着头发,感觉脑壳也开始阵阵发紧。 那是颜语啊,那是将她从无休止的不安中解救出来的颜语啊。面对不公时他的眼神可以瞬间变得威严而肃穆,原本的柔情会潜藏在海啸前的平静下严阵以待;而平时这样令人敬畏的气魄,都被他柔顺妥帖的额发浅浅遮住,只在他从泠珞身后、向前弯下腰低头偷啄嘴唇时才会垂下散开,那时候他的光洁的额头滑稽得就像一个倒过来的Humpty Dumpty。 “不会的……不可能的……” 海报上的颜语的头发和皮肤片片剥落,在那之下是涌动的黑。深青色的眼睛偶尔闪过冰冷的寒意,投射出来的不是温柔与包容,而是讥诮和杀意。 颜语啊……你,是谁? 原来那个疑问在她的心里盘旋已久,与她发觉自己爱上颜语的时间一样久远。早在颜语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之前,她就不止一次地站在人流中,漫无目的地数着一个个匆匆离去的背影,朝自己质问: 究竟会有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因为什么样的缘由,而爱上、保护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我呢? 会爱上我的人,又是从哪里来,会用什么样的方式爱我,能够将誓言遵守到永远吗? 自己原来一开始就没有百分百地相信过,只是竭力沉溺在幸福的幻象中不敢醒来。 “他不是你所知道的那个颜语,而颜语也不应该为我们所爱。” 这一次,穿着黑色校服的自己站在颜语的海报前,开了口。 “好好看着我,看看你自己!” 那个黑色的自己的形象,早就不是鬼屋中那样朦胧了,她无比坚定,在她那如镜屋般数度反射的双眼中,泠珞看见了无数个自己。 哭泣的,尖叫的,惶恐的。 在琥珀一样静止的黄昏中她慌不择路地逃避着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危险,无情的月光将黑暗照亮,照不亮的,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泠珞看见冲天的火光,看见扭曲的楼房,看见超出了常识范围的枪与剑,听见谁狂妄的骑士宣言。那个人在红得发紫的霞光中对她说“你永远都不可能杀死我了”,泠珞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文字,经过精巧的解构与再包装,变成了“我会永远守护你的。” 那都是些什么疯狂的戏码啊? 她看见那人凌乱的发辫,肩膀上金色的纹身,手上闪着凶光的唐刀以及漆黑的长靴。辰柯死了,龙吟死了,墨默倒在血泊中,像极了她所见证过的另一个悲剧,她在漩涡中高声乞求着他们回来,诞生于黑暗的凶手却一次次将他们、他们温馨的小活动室斩成碎片——直到颁奖舞台上的光芒销毁了那个人身上的每一部分。 她看见警车,看见警察,记者的摄像头还有漆成红棕色的木椅。 穿着黑袍的人们问她——“你是在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五,夜晚十一点半左右,杀死了尾随在你身后意图不轨的颜语吗?” “够了!”泠珞用力地推开黑色的自己,“你倒是告诉我!如果颜语是加害者!我又为什么要爱上‘颜语’!我为什么要期待‘他’!” “你爱上的不是‘颜语’。”被揪住领子的那个自己冷静地回答道,“你爱上的只是自己的妄想而已。” “妄想?”泠珞对这个说法感到愤怒,“不,我和他的相遇,是……” 是命中注定的。 “如果你没有渴望过结束,没有呼唤过一个美好的假象,没有怀疑过颜语的内心,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醒醒吧泠珞,我就是你,我看见你是如何让妄想成真的。我们注定了习惯不了美好,我只能在你将你亲自捏造出的恋人全盘否定之前让你醒来。” “你呼唤过的,不是吗?” ——来救救我吧。有谁来救救我啊? 泠珞想起自己即使明知自己无法全盘相信,却也曾真的那么呼唤过。 她不想再被人逼迫、被人追杀,不想再承担任何压力。有一个人应该心甘情愿地替她承担这一切,她只需要全心全意百分百地依赖于他。 感性在理性深知自己的卑劣不值得被任何人爱上的判决中苦苦挣扎,不死心的逼问—— “如果呢?” “万一呢?” “只是想一想都不可以吗?” “就让我想想吧……” “让我再多想两秒吧……” 天色在不合常理地变动,一会儿是晴空万里,下一秒就电闪雷鸣,或者阴风阵阵,这些正是泠珞混乱的思维的写照。 泠珞发现自己无法否认另一个自己——她原来所以为的恶魔说的话。 她掏出手机将乐队成员的电话一个个打过去,不是忙音就是停机,如果加害者颜语真的存在过的话,那么他们此时应该确实已经死了。 还有广场上被锋利的唐刀削掉头的警察,在烟雾中发出悲鸣的人群…… 泠珞在手机浏览器里搜索着那天在体育馆和馆外广场里发生的惨案,各种触目惊心的报道和死者名单令她手脚冰凉。她看见了龙吟母亲抱着躺在花圈中的他,悲痛欲绝不肯放手的照片,背景里墨默与辰柯的家人和第五音幸存的老师也哭着抱作一团。 是自己害死了他们啊。 自己在后来所接触到的所有人,都是被自己在身为爱人的颜语出现之前用妄想复原的。 泠珞再次颤抖地拨通了龙吟的电话。 接通吧。请一定要接通啊——可是,还有祈祷的必要么?不论自己得到哪个答案,这个世界因自己的想法而肆意扭曲都是既成的事实。 “喂?泠珞吗?有什么事吗?” 确认了——泠珞绝望地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键。 短暂又荒唐的幸福,在记忆的真实面前脱下了它美好的假象,泠珞终于再次意识到,自己不是少女漫画里幸福的女主角,是灾星,是反派,自己的能力除了为祸人间之外没有任何用途,自己的所作所为丑陋得就算披上名为一见钟情的外衣,也无法欺骗自己。 “你懂了吗?妄想——这就是我们的原罪啊。” 二十度弧角的水果刀优雅而利落地破开橙色水果的果皮,将汁水和毫无痛感的香味从果肉中挤压出来。果肉——她很喜欢这个词,不知道是谁造的,将单调的植物纤维聚集起来的东西称为“肉”,却又比真正的肉要单纯而易碎,富有朝气。真正的来自于牲畜乃至于人的肉都是沉默的,是死的,是沉甸甸的生命的残影。真正的肉总以不会叫喊的姿态躺在砧板上,每一次下刀时感受到的钝感都是来自于亡魂的嘲讽。 ——你以为你杀掉我了,你以为我们再没有什么联系,但我还在这里呢,在你的刀下。你厌恶扼杀生命却不能不选择面对我、烹饪我、吃掉我,不然你就会饿,会馋,也会死。 然而在“肉”字前面加上“果”就不一样了,这个字眼一下子变得很俏皮,仿佛一群活泼可爱的孩童被海啸所吞没也算不得什么悲剧,只是被同样年轻却孤独的人鱼们拉去当玩伴了而已。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应该是那个样子了,那样很好。 小时候泠珞一度分不清匕首和水果刀有什么区别,它们实在长得很像,所以人鱼姐姐们交到小人鱼手上的匕首或许也有手中水果刀这么优美的曲线。小人鱼知道凡人王子无法承受那样的美丽,会将那误认为是疼痛,才最终选择了放弃。 脑海中那个黑色的自己实在可恶,源源不断的将过于真实的血淋淋的幻觉呈现在自己的眼前:第五音的废墟,加害者和她黑色的眼眶,即使身躯被激光切割成粉末,依然用破碎的声音在嘲讽。 你根本没有解决最重要的事情。我们还会再见的。 哈哈哈哈。 她怎么会忘了这样的事情呢? 她怎么可以忘了呢? 那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啊。 无须怀疑,那就是她呼唤自己能够被什么人拯救的起点。 那这个颜语呢?——她无法分辨。 即使那个黑色的自己口口声声地说着那都是真实的记忆。可另一个自己本身是真实的么? “别对我说教啊……” 泠珞握紧了手中的水果刀,它完全没因为有着能破开果肉的能力就显得残酷可怖。 她没办法说服自己,那个在台上光彩亮丽、在台下对她双倍温柔绅士的颜语是假的,即使他和追杀自己的影子凶手有一样的名字——可那又怎样?她已无法想象对方将她弃之不理的生活。 她知道她不得不接受那些重新出土的记忆,她害怕,又因怀疑颜语而感到可耻。 她也知道,如果向颜语亲自确认,也许她还能得到一个“这都是误会”的答案。可她就是无法下定决心。 手机的屏幕再一次亮起,她慌乱地按掉,眼睁睁地看着未接来电的数字变成16。 她躲了颜语整整一个周末,她知道这对他不公,可是她别无选择。 她打开通讯录的页面,手指长按颜语的名字,却始终下不定决心把他删除。泠珞本打算按下手机的电源键,手却鬼使神差地点进了颜语名字下的信息一栏,那些被泠珞在脑海中背得滚瓜烂熟的短信记录全重新展现在了泠珞的眼前。 曲子修改好了。早上好。晚安。加油。我去接你。要不要去看电影。路上小心。 两个人的手机的短信系统都是圆角的聊天气泡,有一次,泠珞也像这样无视了颜语——当然那次是因为一些和颜语无关的小情绪,于是颜语就在两个英文“O”字母间打上好多个空格,又用回车键把这两个字母的句子换行到最末,这样泠珞就收到的气泡就是一条眨着圆溜溜眼睛的小鲸鱼。 早见过辰柯用这个手法给其他女生发短信的泠珞不屑地回了一串省略号,结果颜语不死心地又发了三个,“O”型眼睛前后带上了型号更小的句号,看上去就像泪珠。 “好了,知道你会养鲸鱼,不要把我的短信箱变成水族馆。” 泠珞当时看着那三条越哭越泛滥的小鲸鱼,烦闷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颜语是她的守护者,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他所给予过自己的温暖独一无二。可为什么那百分之零点零一的疑点要存在呢?为什么那个黑色的自己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把那差点就可以忽视掉的污渍放大成百分之百的泥泞不可呢?为什么——自己就是无法分辨现实究竟存在于何处呢? 到头来,一切还是和时序绚乱的成员们被加害者一次次残杀的时候一模一样。沉溺在幸福里是没有用的,无能的她还是什么都没能解决。 到头来,应该退场的是一直都在强人所难、连百分之零点零一的缺憾都接受不了的自己。 退场吧。 还他们自由与幸福吧。包括颜语。 这样的念头又再次冒了出来,极具说服力。 现在补偿是否还来得及? 泠珞握住水果刀的手开始颤抖,刀锋有着完美的尖角和色泽,带着一了百了不再需要痛苦的诱惑。泠珞想起她曾经用它插进了加害者的眼球。原来为了不被自己妄想出的凶险击垮,自己也曾拼死挣扎过啊。 绝望,那无能为力、痛苦而安详的绝望。 再见。 再见。 再见。 哪怕没有人需要我的再见,哪怕我连珍视之人的告别都不曾得到。 我应该向被我的妄想残害的所有人赎罪。 我应该亲手截断这荒谬的故事。 风很快吗?死很痛吗? 刀——很美丽吗? 再见吧。 “再见。” 潜意识中某个空缺突然被填满,那是自己在最深层的海底里期待过的话语,仿佛从未听过又熟悉无比,让已经对准了脖子的小刀无力地滑脱在地面。 刀掉在了脚边,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像那条在见到阳光前就碎裂掉的红色高音谱号项链。 那果然是一个绝非喜剧的预言。原来那条项链比泠珞自己还要清楚它不符合也不适合颜语,因为它来自拼图的另一角,从未被考虑过缺失的另一角。 是谁在初夏的阳光中对自己伸手?不仅在阳光中,在深渊的边上,在公交车站前的路口,领口跃动的红色流苏和红色的高音谱号项链像两团活泼的生命之火,无数次驱散天空中的阴霾,将自己拉向更加光明美好的地方。 “是谁?” 泠珞警觉地发问。尽管没有得到答案,她却莫名地对那个身影产生不了哪怕一点点的怀疑与与畏惧。那个人的轮廓就像是一个地球诞生之初就存在的陨石坑一样,直到站在极高的地方俯瞰,才发现自己原来深陷其中。 那个人的名字绝非颜语,而是别的什么人,一直在自己的梦境中代言着混乱与悲痛的人,也是曾经俯身趴在教学楼天台底下那圈白线中间的人。 为什么就是想不起这个名字来? 【2017.2.14实体书二校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