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名为温柔的深海中缓慢地沉沦下去,吐出一串串透明的气泡。泠珞觉得自己就像是气泡中那些即使挣扎也无人看到的空气,努力呼吸着自身,在下坠后被海水所压扁、变成水分子里的一部分会是唯一的结局;如果用力支撑着表面的圆润与正常,那这安全的球形又可能因为这样的动作,过早地从内部被破坏。 泠珞发现自己还坐在甜甜圈摩天轮包厢里,把坚硬的波板糖霸道地嚼碎,有一种莫名的快感。窗外明媚的青空下是五颜六色、令人摩拳擦掌的游乐设施。 “我们接下来去鬼屋吧!”她说。 “好啊,什么都听你的,我的小花栗鼠。” 颜语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令泠珞再次对他的眉眼深深着迷。可是下一秒,颜语的脸上就出现了一道裂痕。有人粗暴地撕去颜语的双眼,就像撕去报纸上的一部分一样简单,颜语原来眼部地位置此刻只剩下一个黑色的马赛克条,然后他的整张脸开始模糊、溶解,露出一丝令泠珞恐惧不安的金色。 波板糖、甜甜圈包厢、晴朗的天空,美好幸福的梦境外皮统统破碎,转换为了没有丝毫仁慈的水压。 无处可逃。 泠珞无声地尖叫,看见深海中分不清是青还是蓝的水波把那些无法上浮的游鱼压扁成各种奇怪的形状。也许自己也该和这些深海生物一样乖乖遵循既定的命运,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地平淡无奇地生活下去。 继续下坠,所有的色彩终归于黑。 那么在黑色的尽头呢? 明明已经决定不再思考,手却不听使唤地抓住了一件冰凉的物体——不,冰凉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不是这样的。” 慌张地抓住喉咙,那里干燥且干净,声音不可能是从那里发出的。 她看见自己从深渊的底部拉扯出一团漆黑,那漆黑彼此连接、延伸,变成布料组成第五音的秋季校服裙,包裹着这深海当中的另一个人,包裹着另一个有着悲哀眼神的自己。 “你到底是谁?”泠珞几乎是愤怒地撇开了手,然而下一秒就发现这次变成了自己的手被黑色的倒影所抓住,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不是这样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所有你习以为常的东西,都只不过是幻觉而已……” 脚下幽深的黑暗忽然变成浓重的红色,充满压迫性地侵吞着海底的空间,一名同校少女的尸体背对着她们悬浮着,分不清是深紫还是褐色的长发海藻一样无力地散开。她的身上挖掘不出“关节”或者“四肢”的概念,整个人诡异地扭曲着,完好的皮囊下骨骼早已分崩离析。 好吧,这一次,她是从高空坠落的。 泠珞模模糊糊地想道,然后惊觉自己的记忆里,并没有储存能够支撑自己做出这样判定的信息。 她听见有人站在她的身后慵懒地叫着“主人”,拖着不紧不慢的步子靠近,某种锐利的金属物体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颜语?颜语你在哪里?快来保护我。 泠珞茫然地在深海中伸手,四处抓挠,然而带着血腥味道的海水只是沉默地倒灌进她的口腔与心肺,到处都是气泡。气泡里全是颜语那打着黑色马赛克条的遗像,还有法庭上他扼住自己喉咙的录像截图。 带着和玛丽·安东尼特那个时代里夸张假发的法官用槌子咣咣咣的敲着,逼问着被告席上那个黑色的自己,嘴巴开开合合。而那个自己冷静地回答:“是的,是他先要杀了我。” “不是这样的!”她竭尽全力地对那个黑色的自己叫喊,十指扼进对方和自己一样雪白的皮肤。像掐一块海绵一样,手指毫无阻力地陷了进去。黑色的泡沫从对方的眼眶和口鼻中成堆地涌出,越掐越多,一副停不下来的架势。 “俗话说,亡羊补牢……节哀顺变……正常的运转……弥补空缺……越快越好……招新……不可或缺……吉他手……梦想……不能忘记……别忘记……遗志……坚持下去……” 龙吟吗?无所谓了,不要站在那里说废话了,VividCycle时序绚乱里从来就没有吉他手,快点来救我! 泠珞放开另一个自己去抓龙吟的肩膀,然而他像一个陶俑一样以脖子到肋骨为界,被斜斜分成了两半。从他的头颅的空腔里掉下四根蜷曲的手指,有着残缺不全的指甲——是牙啃的,在她认识的人里只有辰柯有这个习惯。 “嘀。”语音消息的播放提示。 “尝试失败。” 泠珞自己的声音在偌大的死海中无限循环,和海水一起灌进她的耳朵,从耳道流到大脑。 所有的一切都要被海水挤占了。她也要变成一块藏污纳垢的海绵了。 泠珞愤恨地、挣扎着睁开双眼,看见的依然是那个黑色的自己,用黑色泡沫流尽后的眼眶,悲天悯人地与自己对望。她看见那个自己被颜语牵在身后,眼中满是狐疑,手中的波板糖里,光与影可疑地交错,仔细看去,是不计其数的爬虫。 她恶心得吐了出来,与那些沉重的海水一起。波板糖的碎片像碎玻璃一样刮过喉管,夺去她最后唱歌的能力。它们在海水的暗流中彼此碰撞,拼成音符的形状,拼成一个红色的高音谱号,一条纤细得连风吹也承受不住的黑色长链吊着那个挂坠,但泠珞连那条项链都没能抓住。 很好。很好。再也没有人会责怪我讨厌音乐了。 “不是这样的!” 两个自己一同咆哮。 泪腺不可自抑地挤出了眼泪,分不清是梦境中强烈的悲恸还是现实中耀眼的阳光哪个先扎进了心里。切实的温暖瞬间将深海与梦都驱逐出泠珞的身体,原本细致入微的一切在泠珞睁眼的瞬间萎缩成了模糊的紫色,所有的事都仿佛是在窥镜里发生的。 残存的印象就只剩下了“看不真切”,还有……反胃。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她像个孩子一样被人拍着后背。当她迟缓地意识到这个动作可能的施行人时,原本只是停留在眼角的生理性泪水就被更加巨大的委屈推下了眼眶。 “咦……我这是怎么了?” 迟疑了两秒,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把眼泪抹掉,可是不论怎么抹,手指上的液体都干掉之后,脸颊上还是有种湿湿的感觉。 “你这个小花栗鼠,怎么连擦脸都是用小老鼠的挠法呢。” “颜……语……?”大脑里掌管声音的区域还在梦中。 “你别动。” 像一个小偷,冰凉的双手被人一把握住,放在膝盖上。泠珞感觉到有人的手指覆上了她的脸,不一会儿脸上流过泪那种粘腻的感觉就消失了。 “做噩梦了?不怕不怕,都是反的。” 世界强烈地晃动,噪点与光斑在眼前争夺着领地,大概过了有两分钟的时间它们才被铁面无私的阳光镇压,不甘地先后平息下去。泠珞僵硬地将头转过去,任阳光直接照射在视网膜上。 穹顶是一望无际的白洞,那里面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谁知道她现在所看到的是不是反色过的梦境,而白洞的反面是不是连着另一个梦境? “别对着太阳看。”颜语赶紧捂住泠珞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让她想起罪犯才用的马赛克条。 “对不起。我……不应该做噩梦的。我不该吓到你。”泠珞咬着嘴唇,心里无比失落。陷入睡眠前被她刻意忽略的新闻节目此刻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脑海,她看着颜语,又马上移过视线,害怕自己多看一秒,新闻视频里黑色的马赛克条就会取代颜语温柔的双眼,再也揭不下来。她想起无数的句型句式,但没有一句能让她问出此刻音绕在心头唯一的问题。 ——颜语,你是谁? 羞愧,不安,想要逃跑的冲动令脚趾不自觉地在皮鞋里互相挤压。 太奇怪了。太丢人了。她竟然无法阻止自己怀疑颜语。 “今天我先送你回去吧?” 泠珞想了两秒,迟疑地点了点头。 颜语将她送到小区门外,见她情绪不好,便什么也没有说,就打算回到驾驶室里。 “颜语。”泠珞突然开口。 “不要不说再见就离开我。”她看着迷惑的颜语,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些微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怒意。 “哦……”颜语不知所措地揉了揉脑袋,那随意却依然帅气的动作让泠珞又陷入了该不该继续被梦境继续影响的茫然。 “那么,好好保重身体,下次见。” “嗯……下次见。” 深海的梦境开始频繁造访,然后在泠珞睁眼的瞬间迅猛地褪去,只留下模糊的碎片有如沙滩上贝壳的尸体。久而久之梦的内容与梦的本身再没有意义上的关联,所有语焉不详的字句到最后只拼凑成那个这世界上另一个泠珞的身影,穿着漆黑的第五音校服,像紧接着乌云来临而暴雨。 泠珞开始强迫自己与黑色的自己对视,就这样一言不发直到清晨来临,这样另一个自己就只能无可奈何地带着她的梦境与大海离去,无法影响到自己还算美好的现实生活。 这样做的代价是泠珞再也没法从睡眠中获得充分的休息,睁开眼后比闭上前总是更加疲惫。最后紧绷的神经终于不得已地松懈下来,后果就是再一次带着一身粘腻的冷汗在深夜惊醒。即使给房门重新挂上五六个锁头,心理上的重负却始终没有得到缓解,压得她只想昏死过去了事,再也不用醒来。 “喂,颜语……”烦闷之下泠珞只得选择在半夜拨通恋人的电话,然后尴尬地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这一次,她不想求救,也不知道该怎么求救,理智在防备着颜语,而自尊心不允许她一次又一次毫无节制地向颜语索取。 好在颜语宽容地接纳了她的反常,也不发一言,直到泠珞再度听着他的呼吸声缓缓睡去。 这样的日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苦尽甘来的美好现实生活不能被那种不合常理的梦境毁掉。 颜语是完美的,毫无瑕疵的,他是自己的百分之百,泠珞再也不能容忍自己再对他产生哪怕是百分之零点零一的怀疑。 忍无可忍的泠珞决定再次把那个新闻节目的视频翻出来看个清楚,希望摆脱担惊受怕的局面。可奇怪的是无论她使用什么关键词搜寻,也只能找到用寥寥数语就把事件经过一笔带过的短视频、以及电子版的报纸上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嫌疑女生与犯人的资料更是无从查起。 “你确定学校没有走什么后门花钱掩盖这件事情吗?”她几乎是崩溃地向墨默反复确认。 “没有,警方的保密工作做得太严实了。而且——你确定我们校领导那些人精老油条,遇到这种事的本能反应不是把它炒得更大一些?” “那么,我们学校有没有过黑色的校服?” “从来没有。你是看过创始人照片的。”墨默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又补了一句,“你最近气色很不好,自己照照镜子,脸都快白得和墙皮一样了。颜语对你不好么?” “他很好……我们都很好。”泠珞想不出该怎么向墨默形容她所看到的那个黑色的自己。 “那件事——那个审判,就这么过去了吗?真的?已经结束了?那个犯人的家属呢?就这样接受了判决结果吗?没有下文了?” “都说了,早就过去了啊。为什么你现在才开始这么关心这件事啊?” “因为……算了。”泠珞无力地趴在课桌上,也不顾书本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唉,你就当我自作孽吧。” 糟糕的睡眠质量损伤了泠珞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周五姗姗来迟,没有计划支撑的周末空白得令人绝望。除了颜语的琴房,她还有哪儿可去? 可她现在又怎么能去? 泠珞无精打采地走在去往公交车站的路上,想不到一个好的借口。 人群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路过,任由闲杂的八卦和愤怒的喇叭声穿过耳膜,对街道上其他面无表情的脸庞习以为常。他们都是怎么适应了这被陌生人占据了的小天地的?他们都是怎么习惯了在将举目无亲的前提条件下,依然坦荡荡赤条条地站立在没有生命的车流中央的?没有关联即无意义,无意义即不存在,与自己无关的人都只不过是拼凑不出的单词的ABCDE,比页码的数字还要没有意义。 黄灯短暂地亮起,泠珞看向马路的另一头,仿佛没有五官的人们忙不迭地从对面的路口逃离,就像逃离一场必须穿着烧红铁鞋进入的舞会。没有人选择停留。 真好笑,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一个一起回家的伙伴吗?再没有任何人能站定在那个位置上而不被车流夺走五官,即使是颜语也不行。没有任何人会在那里等自己,那违反“时间就是金钱”的铁则。 红灯,绿灯,过马路,左转,车站,这就是泠珞每周五放学后的全部了,她从不与任何人同行。 “你终于来啦。”亮丽的红划过视野,有人朝她伸出手来,泠珞的眼睛捕捉着朦胧的残影,辨析出那好像是自己本应送给颜语、却在盒子中被摔坏了的红色高音谱号项链。 她本能地伸手去握,动作熟练得像是以前重复过千百次,却落了空。 泠珞定定神,发现自己已经过了马路,16路车的公交车站就在百米开外,所有第五音的学生都向那里涌去,她的面前谁也没有。 不对—— 双眼敏锐地捕捉到了公交站人群中那一点黑色的身影。 沉默地,拎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文件包,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但只有颜色是漆黑的第五音秋季校服,抬起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远远地望着天空。 似乎是感应到了自己的注视,另一个自己缓慢地转过头来,嘴角勉强上扬,就可以算作是微笑了。 泠珞屏住呼吸,谨慎地迈开了步子,打起精神朝公交车站走去,在内心祈祷那一抹黑色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而已,可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对方的样子也越来越清晰。 没有一个行人察觉到了异样。 泠珞鼓足勇气,抬手想要搭在另一个自己的的肩膀上,可就在手指触碰到对方身体的瞬间,就像穿过空气一样划了过去。被其他人的投影所覆盖——另一个自己依然一言不发地站在那一片混沌中间——向泠珞投去不会消散的、悲悯的眼神。 【2017.2.14实体书二校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