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不必在很多年后才知晓现在的一切,那些沉默的景象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得到了应验。” 呼呼坠落的风声中,镜头突然剧烈地抖动,逐渐暗下去的荧屏在即将到达漆黑的终点时炸裂成炫目的白光碎片,像是雏鸟的喙戳开名为宇宙边缘的蛋壳,大片的虚无趁虚而入。 终场的灯光亮起,电影结束,泠珞恍然从黑暗中回过神来,眼前依然交织着黑白两色的噪点,将水润的玻璃体剐蹭成信号缺失的雪花屏。滋啦滋啦的、针尖一样的麻痹感从视觉蔓延到触觉,通过脊髓侵蚀到右腿的神经末梢,冰凉的鞋底和铺着薄薄地毯的地面将刺痛反弹到肌肉上,让她在起身的瞬间就重心不稳得几乎摔倒。 “别着急。”一双沉稳有力的手托住了她,天知道颜语是怎样在察觉到她失去平衡的刹那就转过身来的。也许是声音吧?蔓延着放松气氛的周末,大热的影片,偌大的放映室里只有他们两人,连衣料的摩挲都在潜意识里被无限制地放大,带着寓言般的钦定的神秘感。 黑色的斑点依然在泠珞的眼前闪现,让她想起在游乐园鬼屋里看到的那个黑色校服的身影,只是与温馨的暖色调的观众席相对比,当初那突如其来的恫吓纸片一样苍白无力。 “你要不要紧?”颜语附下身子靠近,温热的吐息轻搔着泠珞的睫毛,让她忍不住伸手去揉眼睛,然后抬眼看见颜语没有扣好的衬衫下若隐若现的皮肤,仿佛正因为心脏的跳动微微起伏。 泠珞感觉到颜语的一只手已经搂上了自己的后背,而另一只手正从后向她的膝盖窝扫去,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又开始扑通扑通地加速起来,急忙挣脱了颜语的怀抱。 “没事,我可以自己走的。” 一瘸一拐地,三步作两步,右脚依然像是踩在荆棘上,每一步,刺痛都被无限制的放大。 泠珞可以想象得到自己被颜语抱起来,双手挂着他的脖子,双脚悬在半空的样子,有一双眼睛可以从脑海中以路人的视角看见自己,深知那样的话她的心肯定会猛烈地撞击肋骨直到它们同归于尽。事实上她不必用双眼看见颜语靠近,皮肤早已学会从空气的波动中感受到颜语的存在,将信号传达给心脏,就和氧分子一样诚实又可信,身体和脸颊都急速升温。 她无法忘记游乐园里印在她额头上的亲吻,还有那庄严的誓言。只要颜语对她俯下身子,俊朗的五官向她凑近,嘴唇就会不自觉地想要张开,像陆地上一条濒死的鱼,期待着水分。 泠珞在后来的时光里千百倍地回忆起那次印在额头上、浅尝辄止的亲吻,想起颜语严肃又温和的脸和他铿锵立下的誓言,问自己那是否独一无二。答案模棱两可,这世上示爱的手段贫乏得令人发指,而爱本身从来对手段与途径嗤之以鼻。 “你怕什么?有我喜欢你呢。”那是一把清凌凌的女声,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泠珞猛地回头望去,身后却只有颜语。 “怎么了?”名演员疑惑地看向她。 泠珞仔细注视着颜语的五官,她曾经想从颜语的五官上找到哪怕是一点似曾相识的痕迹,却屡屡失败。他们的相遇看来只能被归为命中注定,那些晦涩又模糊的梦境不是任何一种来自过去的暗示,而应当被称作命运女神过于溺爱的吻痕,向她提前揭晓了颜语的存在。 “没什么,只是在想什么时候还能再和你一起出来看电影。”她报以甜甜的微笑。 为了有朝一日能帮得上颜语的忙,泠珞开始重新捡起音乐的学习,尽管依然不太找得回最初为之疯狂的感觉,但即使是爱恨交加,也是令人欣喜的恢复。她开始期待周末,因为和颜语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珍惜,她喜欢和颜语一起霸占剧场里的那个琴房和琴房外的小小的欧式庭院,数着阳光偏离的角度奢侈地浪费时间。 颜语会从这个城市最富盛名的西点店买来美味的甜品,有时候是正宗的抹茶粉蛋糕,有时候是杏仁粉与榛子揉在一起的提拉米苏,这一次则是外表洁白无瑕的心形点心。桃红色的果酱夹在香甜的蛋糕底与高纯度的奶油中间,酸酸甜甜。 颜语坐在钢琴的琴凳上,单手撑上合住的琴盖,认真地翻阅着新修改过的剧本。泠珞则在一旁的小沙发上看文化课的推荐课外读物,偶尔提笔写写摘抄。 时针指向了三点,颜语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捧起装甜品的纸盒,问泠珞是否要到外面去享受一下下午茶时间,泠珞一如既往地答应了他,顺手打开了手机上的视频网站,随便从收藏夹中点出一首歌作为背景音乐。 吃到一半她起身去泡了一壶红茶,回来时歌曲已经播放完毕,随机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个新闻节目。 “据报道,一个月之前,夜晚独自回家的第五音女学生正当防卫杀死跟踪歹徒一案有了新进展,以下是案件详情……” 她本能地感到不适,颜语却将手机朝自己的方向挪了挪,隐性的制止。 “你看,当时就是这个新闻,让我非常担心你的安全。”他指了指屏幕,“她真的不是你们认识的人吗?” “不是。我不认识这么粗枝大叶的人。”泠珞感觉到一股久违的窥视感,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那并不再指向她本人,而是她心底的某个角落,像是伺机要打开什么似的。 “粗枝大叶?”颜语很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毛,“她可是练琴练到很晚了啊。” “认真对待自己梦想的人是不会这样不爱惜自己的。”泠珞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星期五还要逗留在学校到这个时间已经是违规。再说回家就不能练琴了吗?还是说她知道自己在家里就会被分散注意力呢?如果是的话,那她对待音乐这件事未免也太敷衍了。她出事的第二天有一个比赛,谁知道她练琴是不是为了临时抱佛脚赶比赛呢?真正认真对待梦想的人,除了认真练习,更重要的是会安排好自己的时间,同时避免各种危险因素,比如穿衣保暖、不谈论有争议性的话题、在天黑之前回家之类的,就算是遇到这种事,也应该以智取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在打官司上。” 颜语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深青色的眸子真挚地望向泠珞,不置可否。 泠珞继续说道:“当然我知道我这样说有马后炮的嫌疑,但我想有预见性的人总是会在一开始就预想到尽可能多的结局来帮助自己少走弯路。我很可怜她,但也绝对不想走到感同身受的地步。” “我只是有点惊讶你会把这件事关联到‘梦想’上去。”颜语笑了出来,眯起的双眼中毫无责备之意。 “人的一生如此漫长,总要有一些值得为之牺牲些什么的东西才算得上有意义吧?你有你的演艺事业,我什么也没有。” “VividCycle——我是说——时序绚乱,不算吗?” 泠珞自知失言,不好意思地摘下校服帽,在手里把玩。 “我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够格拥有他们而已……”她轻叹一声,“背叛梦想和假装拥有梦想的人都是可耻之徒,我还不确定自己到底在哪,只知道我不想变成那样虚伪的人。真正认真对待梦想的人,如果有一天发现自己无法继续追逐梦想,绝对不会假惺惺地继续下去,而是会带着对梦想绝对的尊重选择庄严地放弃。不是百分之百,就是零,没有别的可能。”泠珞摇摇头,“总而言之……我是不会做出她那种事的。” 她举起杯子,抿了一口茶。红色调的茶水刺激着她的眼睛。 “这是你的优点。”颜语评价道。 “不觉得冷血吗?一般来说校友都应该慷慨激昂地为自己的伙伴辩护才对吧。” “我只看到一个认真的想要站在‘热血’阵营的女孩子而已。你想要确认你拥有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的真诚换来的,它们表里如一,而你不会愧对它们。不是吗?” “就算是现在,我也在想我到底值不值得拥有这样善解人意又优秀的你呢……” “你还要质疑我的决定和你自己的选择吗?”颜语叹了口气,用手中卷起的剧本敲了敲泠珞的头。 “我只是担心我自己作为旁观者看得清楚,说着好听,最后却还是和那个防卫过当的女孩子一样,止不住什么时候就犯了蠢。很多时候错误都是在形成之后我们才看得到根源的,不然凭我们自己的眼界,一开始总是防范不了。如果我更幼稚一点,也许会被这份感情冲昏头脑,赴汤蹈火,做出什么傻事来也说不定呢?” “小傻瓜,想也知道,赴汤蹈火的事情让我来做就可以了。”颜语伸出手捏了捏泠珞的鼻子。 “你还是不觉得我冷血?我刚才可是说了特别没有少女心的话哦?”泠珞紧追不舍。 “相由心生,我向来认为气质是长在脸上的东西,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骑驴找驴呢?就算你笨,既然我们在一起,我也不介意多付出一份精力来维护好我们的感情,不会让你因为和我在一起而迷失了自己。那样你就不是你了。” “嘁……真会说。”泠珞找不到更多的话反驳了,只好吐吐舌头,放弃了。放在以前这可是她绝不会做的事。 “就算你觉得你没有梦想,没有少女心,我也不可能嫌弃你的,因为不论你有没有它们,我都喜欢你。就算陪你找到了这两件东西,我更不会放手的。”颜语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向泠珞保证。 “我现在也不能算完全没有梦想啦……”一个尚未成型、还没有经过检验的想法突然出现在泠珞的脑海,她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就发觉自己过于急躁,可颜语明显已被勾起了兴趣。 “那是什么?” 泠珞绞着手指,盯着纸盒里最后那一小口点心,犹豫再三,才支支吾吾地把话挤了出来:“和你一起开心地过下去……可以吗?” “能再说一遍吗?” “你耳朵不好就算了!”泠珞赌气地撅起了嘴,把最后一口点心抢先塞进自己嘴里,因为颜语的表情让人简直分不清他是真没听见还是演的,“我只是觉得这个过期的新闻没必要再看下去了,因为你会陪我,所以我是绝对不会遇到这种事情的……对吧?你答应过我的吧?” “嗯。就算世界塌陷,我也会永远守护你的。” 颜语熟练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颜语将桌子上的纸盒和其他垃圾都收好,带去走廊丢掉,而泠珞则伸手拿回自己的手机。她正打算关闭那让她与颜语产生了一次有些危险的谈话的新闻专题节目,却在画质欠佳的录像资料里看到了极其熟悉的身影。 在法院的门前,被大人们团团围住,狼狈地从面包车里跑下来的被告人,不正是她在游乐园鬼屋里看到的穿黑色的第五音校服的少女吗? 网络时代,隐私无所遁形,即使是应该资料保密、不公开审理的少年嫌疑人,也逃不过消息灵通、为了热点不惜使出任何手段的记者们。 即使法警极力遮挡,那名少女在匆忙中的回首一瞥还是被拍下了。 不,应该说,她的脸上丝毫看不见该有的惊恐神色,反而,她仿佛是意识到了屏幕外泠珞的存在,才特意转头向她投来视线,像是意味深长的警示。 泠珞震惊地听着主播介绍着这位少女的身份,她有着一个自己组建的小乐队,据其他同学透露,性格内向而乖僻;在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五夜晚,在回家路上僻静无人的一处区域将尾随的颜某杀害,当执法人员赶到现场时,颜某的身体早已四分五裂,惨不忍睹,而少女坚持自己只是正当防卫,颜某才是想要对自己实施侵害的犯人…… 那一张贴在黑色校服少女头上的脸,不正是自己吗? 泠珞手足无措地想要去拉进度条,回去看清楚黑色校服少女的样子,却不想让时间轴更加混乱,直接跳到了尾随者颜某的遗像那里。 尽管眼睛被黑色的马赛克条遮住,泠珞却依然一眼就从那深青的发色和熟悉的面部轮廓看出,那正是与她互相深深依恋的颜语啊! 她惊呼一声,像是甩开恶心的虫子一样丢掉了手机。 世界有一瞬间的失色,天空像是纸面一样出现了裂缝。那副打了马赛克的遗像用边缘尖锐的九十度边角刺着泠珞的心口,她想要捡起手机,却频频失败,因为太过震惊而失去力量的双手根本没办法抓起任何东西。 不会错的,那是颜语…… 一股难言的挫败与恐惧涌上泠珞的心头,她觉得自己被她一直想要逃避的东西重新追上了。 “怎么了?”颜语关切的声音在花园的门口响起。 泠珞猛地回头,后退一步,擦了擦眼睛。 她的恋人,依然和离开之前一样,举手投足都是那个最近正出演《夜开荼蘼》的著名音乐剧男演员颜语。 午后的阳光在视网膜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白斑,过于炫目了,几乎像是另一个世界。 “颜语?是你吗?”泠珞试探地问道。 “是我。” 泠珞过了好几秒,颜语的脸上没起任何变化,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脱力感海啸一般向她涌来。 这一次,她没能再阻止颜语将她打横抱起。 “颜语。” “在。” “颜语。” “在。” “颜语。” “我在。” “你会不会嫌我烦?” 再精妙绝伦的言语也无法表达泠珞对这个人的感情。 喜欢叫出他名字时空气流过唇舌的触感,喜欢他答应自己时充满无限包容的嗓音,喜欢确认他还在自己身边时安抚了全身心的安全感。 好想一直叫他的名字啊。 什么都不做,就像现在这样总是待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舌根先挑逗地擦过离上颚只有毫厘的空间,然后嘴巴稍稍呶成像是要亲上某个人的形状,如此循环。 世界里其他的纷杂事物都太过捉摸不定,贸然询问的话说不定会得到与自己的信念背道而驰的答案,所以什么都不提,什么都不说,只去索求那个必然的意料之内的答案就好了。沉睡是因为想逃离不安的情绪,而呼唤是因为想得到回答。 “谁会嫌花栗鼠的叫声烦?”颜语将泠珞安顿在琴房内简单的小沙发上,手指绕着泠珞两鬓已经及腰的发丝,用发尾搔了搔泠珞的脸颊。就在泠珞因为怕痒而别过脸去的时候,他猛地顺着那缕长发嗅了过去,温热的吐息到达发根,鼻尖抵上泠珞的耳廓:“更何况,我的这只小花栗鼠还从来没有咬过人,我都害怕这是不是没被承认的意思呢。” ——嗷呜! 泠珞张口恶狠狠地咬了过去,被名演员迅捷地躲过。 “叶公好龙。” 颜语依然坐在琴凳上,悠闲地翻动着新的剧本。明明是异常惹人生厌的星期日下午,时光却乖巧地停留在了茶杯飘出来慵懒的蒸汽里,无声蒸发。 “颜语。” “我在。” “没事,不用回答也可以的,我只是想叫叫你而已。” “那作为交换,我可以抱抱你吗?” 泠珞不发一言地倒进颜语的怀抱,闭上眼睛,将之前看到的幻觉狠狠地跑到脑后,感受来自恋人的体温和真实无比的心跳。 “你在这里。”她伸手回抱。 “我在。” 颜语柔和的声音一如既往,只是这一次,这声音再也没能完美地渗透进泠珞心底里的每一个缝隙。那些没有被滋润到的地方疼痛难耐,在她的意识里高悬,令她无比纠结。 【2017.2.14实体书二校版本】